办案手记丨缺少激情的指引，不可能走向真理

这段时间连续收到两份胜诉判决。当事人老A一段绵延了十几年的爱恨情仇，也随之告一段落。我们也很高兴。上一份办案手记中写道，有时候我会将内心的波澜掩盖在专业的面孔之下。但任何职业人士，首先总是人，总有情感上的倾向性。这两个案件，我们在情感上也希望当事人能胜诉。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当事人，而是因为情理上对方有失情分。

涉及隐私，具体案情不展开讲。这两个案件的最大体会是，有时候决定案件结果的并不是客观事实，而是故事。

“你要学会讲故事。”很多律师或者法官在传授办案经验时，可能会说这句话。

这句话似乎很有内涵，似乎也不存在任何问题，甚至听起来还颇有点洞见。

但这是一句危险的话。

故事经常是单方的，故事又经常会在传诵的过程中走样。

但是这样的洞见却常常是正确的——很多案件就是根据法官内心形成的那个故事作出的判决。刑事案件的法官常常显得或故意更加轻信，轻易接受由他人文字编织而成的证据或是文书上讲授的那个故事。

民事案件的法官则更辛苦一些，每个判决的背后，都是一个个隐隐约约却又实实在在的故事。

法官都是故事高手。但是很少有法官撰写出伟大的文学作品。根源可能在于，伟大的文学，故事本身就是意义。而对于法官而言，故事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判决的结论。

这段时间收到的这两个胜诉判决（A判决），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关联案件B，审判的法院是珠三角双城记的另外一座城市，另外一个法院的另外一个法官，代理的也是另外一个律师——结果也是另外一个结果：败诉了。

三个案件的基础都是同样的文件，同样的条款，和接近的事实。当事人老A带着B案的败诉判决和新起诉的两A案找到我们。

“B判决书上认定的事实完全不是真相！”老A有点无奈，又有点愤怒。我们已经看过B判决了，如果不是老A本人的讲述，我们认为B判决书上的故事是完整的，也是合理的，也足以支撑判决结果。

直到老A展示了一份份证据，我们才发觉，B判决书上认定的事实，确实几乎与真相是颠倒的。我们又审查了庭审笔录，发现并不是法院错误判决。如果我是B案一审法官，我可能也倾向于认可同样的事实。

B案判决书中，老A成了渣男，吝啬刻薄；而对方忍辱负重，大义宽容。但这不是事实！我们从老A提供的一系列证据中，发现了另外一个故事，而且是更接近事实的证据。B判决书上呈现出来的双方形象，恰恰是相反的。

B案的对方律师在庭审中，利用各种细节，烘托气氛，再通过脑补，在残缺的证据缝隙中，通过想象，填补上不利于当事人各种情节，构造了一个庸常的狗血剧故事。

而老A这一方的律师几乎沉默以对，未做任何回应，或许是不知道实情，或许是认为这样的故事与案件争点并无关联性。

双方当事人本人都没有出庭。实际上双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最深情的往事，最冷漠的未来。

B案一审法官显然接受了这个故事。故事不一定就是事实依据，但是故事足以烘托情绪，而情绪悄然指引着你走向结论，哪怕是睿智的法官，也无往不在各种故事的笼罩之中。

于是B案一审败诉了。

A案中，我们提交了一系列证据，尽力还原双方的真实形象，将情绪从理性的判断之幕后剥离，让法官回归事实和法律问题。

于是最近我们收到了两份胜诉判决书。

但是我突然又想到，在A案中，法官可能受到另外一种情绪的笼罩。

胜诉判决书的说理部分非常充分，我们读完判决书时，在办案群里忍不住说的话就是，“这两个案子赢得很彻底”。我们据此反推，A案法官其实不只是在办理A案，实际上也在反制主导B案判决的那种相反情绪。是的，对方律师将B案判决提交给了A案法官。A案法官审查我们的证据后，在内心应当已经颠覆了B案的故事，由此可能产生一种反制情绪。

情绪并不总是理性的对手。情绪代表一种激情，人类理性缺少了激情的指引，不可能走向真理，不可能走向未来。

这次办案经验有两个启发，首先，诉讼中的故事很重要，但是我们应当摆脱虚无的故事烘托的情绪。

其次，诉讼的本质是沟通，人们不是简单通过孤立的信息发出和接受信息，法官也不只是在证据的表面建构事实，沟通往往的整体性的，人们的大脑总是厌恶残缺，而倾向于将整个故事脑补出来。所以诉讼的本质其实是沟通，讲故事只是沟通的手段。有时候，不讲故事本身就是一种故事。

祝贺老A！他说，“太解气了”。

司法又何尝不是一种正当的情绪发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