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床上问:你没性病吧?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看苏青自传小说《续结婚十年》,里头有一节“黄昏的来客”,春天的黄昏,她喝了一点白干,等鲁思纯不至,躺在床上睡了,有敲门声,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却是谈维明,聊了一阵天,发现是个宣传家,“那是五分钟才发觉的。唉,我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他的怀抱。”
春之夜,燠热异常。房间似乎渐狭窄了,体积不断的在缩小,逼近眼前,使人透不过气来。我闭了眼睛,幻想着美丽的梦。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才开始,便告结束。天花板徐徐往上升,房间显得荒凉起来了,燠热的空气似乎发散开去,不久便使人心冷。谈维明抱歉地对我说:“你满意吗?”我默默无语。半晌,他又讪讪的说:“你没有生过什么病吧?”
骤然愤怒起来。什么话?假如我是一个花柳病患者,你便后悔也已嫌迟了。我对他说:“我恨你。'我恨不得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染给你。”他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不要以为你朋友都是有地位的,其实愈是有地位的人愈有患此等病的可能。这是一种君子病。君子讳疾忌医,所以难以断根。”……
然后就是谈维明要她检查他是不是有病,她不想理他,他问她满不满意?她发了一阵宏论,大约是男人喜欢找处女只是因为她没经验,好吹牛,对于有点经验的女人,这牛显然不好吹的。她懒得理他。
“你恨我吗?”他严肃地说。
“……”
“恨我什么呢?”
“你不负责任。“
“我要负什么责任?”他忽然贴着我的脸问:“同你结婚吗?”
“谁高兴同你……”
“这样顶好。”他又严肃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同你结婚过。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怀青。谁会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万别答应他,否则你们的前途是很危险的。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又何必要结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那末你又为什么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这因为我欢喜你。怀青,你也欢喜我吗?”
我骤然大脸闪开来,笑道:“我是不满意。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你算顶没有用了,滚开,劝你快回去打些盖世维雄补针,再来找女人吧。”
忽然掩卷。想起张爱玲的《小团圆》,这也是一本自传小说。里头的九莉是张爱玲,邵之雍是胡兰成。
这本书是八九年前一个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费了一点功夫从书架上找出来了。又费了一点功夫找到相似的情节:
她(九莉)从来没妒忌过绯雯,也不妒忌文姬,认为那是他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一条性命是拣来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欧美日本女作家,不修边幅,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她那么浪漫,那次当然不能当桩事。
“你有性病没有?”文姬忽然问。
他(邵之雍)笑了。“你呢?你有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的经典式对白。
这让人吃惊,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里,固然不错,可当年海上文坛双姝写到一个几近相同问病情节,着实让人吃惊。
不同的是苏青小说里,是“谈维明”先问的,张爱玲《小团圆》里是“文姬”先问的。
苏青用了一个章节写,活画“谈维明”无赖嘴脸,还有点居高临下的睡你是你的荣幸味道,一个烂人呼之欲出。
而张爱玲随意写了几段儿,两个烂人呼之欲出。
胡兰成就是谈维明?看来不差,音也谐得像。
到底是谁先问病的呢?照我看,胡兰成先问合理一点儿了,彼时苏青在沪上被人说得天花乱坠,有句话说提了裤子不认人,他这是躺在人家床上就来这么一句,原本“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才开始,便告结束。”让人不满,又在言语欺负,端的下流得没底了,难怪被骂惨:顶不中用,吃点补药!
正好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书架上也有,以前看过,他津津乐道的八个女人,张爱玲是第四个出场的,自然是华章。苏青的名字出现过,不在八个女人之列。
他在狱中看苏青编的杂志,看张爱玲的《封锁记》,惊为天人,写信问苏青张是何人?回信说是女人。语气甚怪。期间,苏青和张爱玲曾经到周佛海家去求情释放胡兰成。然后:
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
迟疑了一回,看得出苏青犹豫。后头还有两处写到苏青:
我说苏青脸美。爱玲道:“苏青的美在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脸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又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自己很委屈。这一段有点怪异,他先去,张爱玲再去,这可是两个恋爱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