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阿巴斯的“隐藏身份”,是用一个个瞬间堆砌起诗句的永恒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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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电影导演的阿巴斯拥有一个隐藏身份:诗人。或者应该这样说,他杰出的电影成就,遮蔽了许多人对于他诗歌作品的关注。

在阅读阿巴斯的诗篇时,诗人西川惊讶地发现阿巴斯的诗歌不同于他读过的任何人的诗歌,其用短促的语句所营造出的意向,远远大于句子本身的容量——“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在电影里,阿巴斯都不想告诉我们世界、人生如何如何复杂,但他却指示出了人生的深度、世界的深度,另外还有美的深度。”

西川/文

刊于文学报2007年3月16日

我假装不知道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对于世界电影的伟大贡献。我假装没看过他的电影。我只读他的诗歌。听说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也是位诗人时我感到惊讶,读到他的诗歌时我的惊讶更加深了一层,因为他的诗歌不同于我读过的任何人的诗歌。阿巴斯似乎应该是一个口袋里揣着笔记本的人,他会随时记下他的所见所想;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是一个能够把瞬间发现变成一种持久的发现状态的人。仔细想一想阿巴斯写诗这件事,又觉得这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似乎只写短诗,比中国古代的五言绝句、七言绝句还要短,短得像日本俳句。但据阿巴斯诗歌英文译本的两位译者阿赫玛德·卡利米——哈喀克和迈克·毕尔德说,即使俳句也难见阿巴斯诗歌的活跃与加速度。我想在阿巴斯诗歌与日本俳句之间还有一个不同,那就是,日本俳句是诗人在悟性的参与下,从时间中的自然与生活里截取诗意,而阿巴斯通过他顿悟般的捕捉,赋予生活以诗意或反诗意。也许“诗意”不是一个准确的词,应该叫“滋味”。

一匹白驹

从雾中闪现

又消失到

雾里。

冷风进入,

与月光一起

穿过门上的裂缝。

阿巴斯的诗歌处理的基本上是单一场景,其微小的诗歌形式所面对的世界个别地说来也是微小的。他关心贫穷的孩子、分娩的妇女、稻草人、怀孕的奶牛、狗、蜘蛛和蜘蛛网、白得彻底的雪、脚印和嘶嘶响的开水壶。阿巴斯所关心的,既不是我们常见的我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的问题,也不是世界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我的问题。他的世界,基本上,除了劳作的人们就是自然。在他的世界中他隐去了自己,可能正是因此,这世界才为阿巴斯所占据。

春风不识字

却翻作业本

孩子趴在小手上

睡得香……

头两行在中文古诗里有类似的表达:“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但后两行是典型的阿巴斯式的意象。由于孩子“睡得香”,使得前面提到的关于“识字”的问题成了一件大事。但是大事并没有显示出大事的样子。大事又是小事。淡淡的,淡到连戏剧性都没有。

阿巴斯当然是捕捉或者制造戏剧性的大师。他写道:“火车嘶鸣着/停住/蝴蝶在铁轨上酣睡”。这里,火车的嘶鸣和蝴蝶的酣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两种本来不对称的东西惊心动魄地对称起来。但是阿巴斯的戏剧性同样也可以微妙到推开黑白对比、明暗对比。他看来是喜欢白色的,至少是喜欢观察白色。他说,“白色马驹/浮出雾中/转瞬不见/回到雾里”。事情发生了,好像又没有发生。神秘的滋味于此浮现。他说,“鸽子白身影/抹入白色云彩中/白茫茫天地”。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画面上只有白色,但这白色却不是一层。中国人讲“墨分五色”,对阿巴斯来说,白色也是一个复数的概念。这不是“素以为绚兮”了,这是“素以为素兮”,是向海水里倒盐,是向雨地里泼水。这构成了阿巴斯的修辞方式之一:雪像雪一样白。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在电影里,阿巴斯都不想告诉我们世界、人生如何如何复杂,但他却指示出了人生的深度、世界的深度,另外还有美的深度。说来奇怪,阿巴斯的“深度”不是深渊的深度,而是平面的深度。

一个信使

揣着两封信

在雪中跋涉。

收件人不详。

从我的孤独

我寻求分享更大

份额的你。

视觉的阿巴斯同时又是哲学的阿巴斯。但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哲学”是东方哲学,也许说“智慧”更恰当一些。一个人越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世界,他对世界的疑问也许就更深。

阿巴斯越想越不明白的事一直延续到真相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以及银河为什么离我们那样远。他从观察开始,疑问是观察的必然指向。他一直问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问题。阿巴斯并不假装对这些问题怀揣答案。这是人类智慧也不能解释的问题,但问出这些问题,就是智慧。从这样一个角度看,阿巴斯写出的不是小诗。诗虽短小,但它们的指向却是巨大的。

(配图诗句摘自《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黄灿然/译,中信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阿巴斯电影《24帧》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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