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新市:水的记忆
如果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表达新市人对家乡的回忆,我想应该是一个字,那就是“水”。
是的,新市有密织如网的河流,那是因水而生。新市历史有很多重大事件,那是因水而起。新市有赏心悦目的自然环境,那是因水而美。每一位新市人的回忆记事本上,充满了水的苍茫,水的辽阔,水的缠绵,它们流动起来就有画面,连接起来就有故事。它的涨落之间,滑动着苦难、快乐、骄傲、激奋等忍辱负重的敏感词。
我是纯粹的新市人,在临水的新市弄巷里出生,喝着新市的河水长大,对新市的过去与现在比较了解,对新市家乡也充满母亲一般的爱。新市的水一直在我记忆里顺着岁月流动,它载着我从上世纪到这一个世纪,它让我从十景塘住所,迁入寺前弄的住所,再到谢家园的处所,而后又迁入十景塘,让我最终面朝大运河支流对岸的李家园,思考历史与未来。家乡的水终年在我生活的眼里流过,在我的梦中流过,那么浩瀚,那么清远,那么气势激越,那么如雷贯耳。
在我记忆里,家乡水也一如我沉默寡言的父亲,有着自身的脾性。就个人而言,我对新市水的了解有两大部分,一是它古籍史略中的记忆,二是自己的生活记忆,这两大部分构成了对家乡的热爱,它们如同我身体内部的血脉奔流。新市不大,历史却很伟大;新市不小,景观尽收眼底。
据我对新市史略的了解所留下的记忆,新市本质上是一个关于水的传说,水的奇迹。水,作为新市历史的生命血脉,由以下三大块演变成新市历史文化的概略,它们在岁月的河流里,化为文献。
一、先贤治水,开创新市文明纪元,永灵庙遗址是其文化代表。
据史籍记载,新市自西晋起有了文明纪元的开始,那是从一场声势浩大长达十年之久的民间治水运动开始。这些记载可见于多位先贤的文字里,其中北宋的太史章、明代的陈霆以及清代的姚藻,更是写得清晰与明确,旨为让新市晚辈牢记先贤开创的艰辛,追怀英雄名字,永存其精神灵魂为后辈之激励。这场治水是由当年的朱泗发起,带领群众,在新市古镇腹地,挖出一条人工河流,贯通漾溪河与运河,让新市从此远离旱涝之灾,水陆环绕,舟楫通利,形成良好的生活宜居环境,引四方灾民聚居。后有传说中的陆市之徙,实兆于此。
关于朱泗治水,事出遥远难考,但正如中华民族的大禹治水故事一般,无人刻意稽考实证,而将其作为一种中华民族魂予以膜拜。新市朱泗既为民间纷传,历代朝廷加封与先贤碑记所载,也不可贸然论定以否。朱泗治水,其英雄故事已经化为新市文明史开创的精神源头和象征,它超越了具体考证必要性的实际意义。给新市地方文化带来深远的历史意义,这一点,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领悟,更重要的是历代先贤与志籍编著的史家都领悟到这一境界。其间某些实证不足的存疑部分,历代志籍编著者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充分尊崇古人意愿,故意不提,也不必写,更不敢对朱泗治水一说,言之为“凭空想象,胡编瞎诌”了。所以从未有人在志书上对朱泗治水一事贸然措词否定,可见古人之精神境界已然超越文献存在的本身。
一场朱泗治水,可以解开新市由来的最终疑团,自此新市才正式出现了文明纪元。关于“新市”之名由来的陆市迁徙传说,应该是这一场治水的众多故事集萃中,某一个小小的美丽故事附会而已。而后的朱泗,又有入伍参军的经历,为国家开疆拓土,抗敌反叛,战死沙场,被东晋朝廷封为“镇国大将军”,事迹壮烈,朝廷命立庙永祭,目前新市的永灵庙遗址便是新市百姓为之祭祀的故迹遗存之一,它也是新市历史中关于水的文化精神最高代表,是新市古镇人文开创的印证。
二、码头开埠,以大运河为平台,让新市兀立站起,北宋立镇是其标志。
在北宋的太平兴国三年,新市因位势优越,被朝廷选为立镇之地,以大运河为平台,建起了新市客物双流大码头。这一码头的兴起,让新市突然变得繁华,在江南运河中段兀然站立。所以,北宋对新市的立镇,是新市“开埠”的重要标志,是新市历史文化的重要里程碑,揭开了新市关于水记忆的崭新史页:
一是军事意义的“开埠”。从北宋开始,新市已经被朝廷批准为派兵镇守的一个军事据点,“镇”的建立,双管齐下,既有规模相当的兵勇驻防,又有专门的官员派驻,用于加强河防力量,维护漕运秩序的正常运行,新市自此以“水”的名义赋予了行政的内涵。具体表现在朝廷凭借新市的水运便利,加强对漕运与酒产品集散的管理。新市地处江南腹地,民富物庶,重点产粮区和产苎区,又是桑蚕产区,这里的特产非常繁多,是皇家贡品的重点征募地。这里又是官府指定的军事酒库,酒产品定期运输需要在这个码头上进行。所以,新市码头是漕运物资的重点备货集散之地。
二是民间物流集散的“开埠”。新市承担着方圆几十里地农业生产与生活资料的交换、以及生活消费量的物资流动。这里的人口密集,方圆数十里高达数万之上,大量的农业产品,像粮食、蚕茧、湖羊、水产品等需要出埠,运载到外地。而人们所需要的本地缺乏的生活资料,需要通过新市埠口从外地载入。这一地区的物流,靠的就是新市码头。
三是客流商家的“开埠”。新市古镇在江南运河沿线扼喉而立,除南到塘栖,北到乌镇,中间就再也没有比较大的码头。又何况之后南宋建都杭州,新市则成了京畿之地,新市的客流量与商家驻入量猛增。南来北往的官吏名士,车水马龙的商贾大族,在新市的码头上下,在众多烟雨楼台里穿行。所以,新市的客流量多,是缘于它的地理位置以及朝廷立镇护市的效应所决定的。近代新市内河航班繁华,便见证了新市码头客流量大的现象。
三、人繁物阜,文旅商聚,宗教鼎盛,新市成为浙北商埠重镇,新市西河口遗存是其印证。
新市对水的利用,重点在于推进古镇的民间贸易发展。明代或以前,新市集市交易多半是在水上进行,位于目前西河口中段的“乌风漾”便成了新市商贸集市的地理优势区域。自宋代政府在新市立镇以后,便开始例行对新市的防盗管理,特别是明代,政府强化了镇区安保事务的常态化管理。当年“乌风漾”的集市优势,政府设计了新市镇集市商贸管理的预案,所有进入新市境内的商贸船舶,一律从“通市桥”进入。“通市桥”之名,便是见证了当年政府对新市“西河口”的集市管理,见证了新市“西河口”来源,而“西河口”之名的出典,盖源于此。
从地图上看当年的“乌风漾”,是“西河口”河流中最为活跃的一处水域,也是整个新市古镇中最中心的河流活动区域。船舶通行、停泊及船只调向行驶很方便,这里的河流能幅射到新市任何一处方位。农民早市出街划船进入镇区,“乌风漾”是一条便捷之道,一下子就进入了镇区腹地。当船一靠岸,船家上岸后就到了市场繁华的“西河口”,沿街的米市,猪市、鸡市、羊市及鱼市,就全部集中在附近的街道上。这里的人流与货流都很方便,所以,当年的“乌风漾”就成了新市“西河口”泽国渔盐、人繁物阜,文旅商聚的闹区之地。
“西河口”的形成是新市集市商贸成熟的重要特征,创造了新市关于水的奇迹,它是浙北重要的非遗文化板块,为研究浙北商贸、解答新市商贸繁华由来的历史变迁,提供了有力的实证。
上述三个内容是新市关于水的遥远记忆,它组成了新市历史发展的框架,已载入新市古代史册,成为了水的尊贵文献,让一代代新市人为此而充满缅怀之情。
除外,就其笔者自身生活体验来看,关于新市家乡水的记忆是满满的,所有往事都与水有关,它们就像终年移动在水上的船儿,从如梦如烟简笔画的一条条河流里,慢慢穿行。
记得我童年里的新市旱季,寺前弄北面的河流基本接近干涸,这条河流没有名字,我们戏称它为“杨怡兴后门头”。河流南北走向,河水因季而相向流动,有时由南而北,有时由北而南。记得旱季时候河流仅剩下极细的窄溪一线,一步跨越即是对岸。但河水清澈到令人尖叫,一群群亮眼睛鱼儿徐徐游过,小虾葡伏恰似浮荡,偶而有很小的刀鱼,以其保护色的颜色,也伏在水底的断瓦上,稍不留意是辨识不到的,运气好的的时候可以看到小鳖游过,有时会翻转着它红红的小肚皮。由于水浅,每至河中取水,则需要用勺子轻轻舀入桶中,盛满水桶后再拎着回家。人们络绎不绝的取水,队伍很长一排,沿着石阶向弄巷深入,现在想起当年情景,犹在眼前。
而记忆中大水里的新市,总是在梅雨倾盆狂泻时,整个新市就像一只破旧的木盆,有一半会斜没入水里。西栅和南栅是重灾区,那些临河的破旧房子,有一部分进入河水,临河的街道都是一片汪洋,那里的居民似乎只能赤脚涉水才能出行。这个季节,就会有很多各地的美院学生和老师,在新市开始写生画画,他们一直要耽一个多月时间。我记得很清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某一年大水,大水爬上了寺前弄北口,把岸际路面给淹了,觉海寺对面的那条向北的利通路,完全消失在大水里,水向弄巷深处漫入,而后面的“杨怡兴后门”处的小弄,被大水侵淹了近半条弄深。我们一帮孩子就会趁着雨歇,出来观望水景,觉得很好奇,大水改变了现实的生活画面,爬上来的大水里也及时送来小鱼小虾,我们惊奇地捉鱼抓虾,放在盆里,拿到家里就很快乐。
少年戏水的经历对水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夏天一到,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从河埠、桥端、水榭前跳水戏玩。夏天的“杨怡兴后门头”小河比较浅,两岸相夹也仅七八米,对初学游泳的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的场所。一般是午后三点半,我们结了伴一同下水,这时的“杨元兴后门头”小河港,便满满浮动着人的头部,嬉笑声一片,河水里面有五颜六色的衣裤,河面上浮着缤纷的救生圈,也有很宽的门板浮在水面。这真是一条沸腾的小河。孩子们都在这里戏水。直到太阳被西面的房子遮住,河水开始出现一种淡淡的凉,我们才上岸回家。
家乡水的记忆中,码头迎送的往事也总是刻在心头的。老一辈对大运河上的新市南栅“轮船码头”不陌生,或迎客、或送行,都来此感受那种久别重逢与伤离别的气氛。这座码头所面临的水域是连接着五处水脉的咽喉,航道纵横交错,西北往千金,东往含山,南入洲泉,西南向入塘栖,而正北则通往新市镇市河西河口,形成五派支脉的枢纽要塞,气象非凡。这里旅客特别拥挤,三教九流人员都有,说唱要饭特别多,拉着板胡,唱着传统戏,也有拴着猴子对人拜揖而乞讨财物的,常有被小偷摸走钱包的大娘滚地哀号,痛哭声一片凄惨。外面有几家临时搭篷的小吃店,他们退缩在码头的角落处,经营着面条与馄饨,热气腾腾的雾气让“老轮船码头”更有异乡的孤独感。这座如梦如烟的码头像是一道深刻的工笔,刻绘出当年被人们强烈隐忍着的生活艰难与困苦。留给后人记忆的总是难忘的风雨之夜。
新市家乡关于水的记忆那么多,那么深刻,有着放不完的黑白电影。是啊,我一直生活在这一片水里,我的梦里和现实,总是充满了人间的悲喜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