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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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沉吟先生
前几天谈了老的（张三丰），今天谈谈小的。
在金庸的笔下，有这么一个人物：不学无术、市井油滑、撒泼放赖、出口成脏、吃喝嫖赌，集痞气、流气、匪气于一身，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可以说，在现实中，这里面任何一点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致命的缺点，如果很难得地将上述各方面都集齐了，那绝对是提不起来的人渣一堆。
但在金庸的世界里，我们偏偏对他恨不起来。金庸先生对他的结局安排也相当到位：腰缠十万贯，携美下云南。
有人要不解了：说好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呢？金庸你是怎么写小说的，我们的主人公不都是武功高强、人品正直么？这么个货，文不能妙笔生花，武不能提枪上马，你吃错药了？金庸：我呸，我偏偏要这么写，不服你来咬我？
他就是金庸笔下年龄最小的古灵精怪男主角：韦小宝。
其实，韦小宝是当时社会下一个畸形的产物。
他的出身很畸形：出生在妓院，母亲是一名妓女，甚至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只是一次发泄生理需求行为的副产品。他成长的环境也很畸形：妓院和皇宫。《鹿鼎记》原文曾说到，这是社会上最为波谲云诡、人心险恶的两个地方。母亲韦春花和不知名的父亲创造了韦小宝的身，而这两个特定的社会环境创造了韦小宝的心，加上金庸生花的妙笔，三者结合，创造了这样一只形象丰富、有血有肉的笔下精灵。
很奇怪是不是？一个只会油嘴滑舌、撒泼混赖的市井流氓，事业上竟然混成了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爵拜一等公，官封抚远大将军，同时兼任天地会青木堂香主、神龙教白龙使、清凉寺主持，不仅如此，还跑到罗刹国（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策动了一次政变，被封为名誉市长，爱情上赢得了七位美女芳心，凭的是什么？我们看得见的本事有捏卵蛋、撒石灰、剁脚板、下迷药、隔壁偷袭刺人等等，还有“韦公四宝（第一宝匕首锋锐、第二宝宝衣护身、第三宝逃功精妙、第四宝双儿在侧）”。那么，光这些就够了么？
当然不够。韦小宝的成功，固然有投机、取巧、运气的成份，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仅有小聪明，更有大智慧。
第一，格局够大。韦小宝虽然年龄小，但格局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很大。在钱财上毫不吝啬，在韦小宝还是屌丝一枚的时候，已然如此。原文中写道“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平生偶尔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升官发财飞黄腾达之后，出手更是大方阔绰，将宫内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宫女太监，哄得人人交口称赞。自己的防身至宝锋利匕首，神龙教洪夫人赞了一句，便毫不吝惜要献给洪夫人（当然洪夫人没要）。防身宝衣毫不犹豫要脱给康熙（当然康熙也没要）。从吴三桂那里得来的罗刹火枪，看吴六奇喜欢，当场送给他（这下吴六奇要了）。甚至隐藏着大宝藏秘密的至宝《四十二章经》碎羊皮地图，也毫不犹豫拿出来给了陈近南。
散财的格局大，敛财的格局同样不小，抄鳌拜的家，与索额图共同贪污了一百万两银子，二一添作五，一贪便是五十万两。向吴应熊索贿，狮子大张口，坐在轿子上手不住地虚敲竹杠，敲得梆梆响。在台湾，“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后财源滚滚，花巧多端，不必细表。”他拼命贪污受贿，却对天地会的弟兄解释说：“我们败坏清廷的吏治，贿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员名声不好，将来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天地会的兄弟们听了，十分佩服，“徐天川等深以为然”（天地会的一班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真是好忽悠，而且还是让最足智多谋的八臂猿猴徐天川出面“深以为然”，可见韦小宝玩得多么溜）。
第二，小事搞变通，大事讲原则。韦小宝年纪幼小，武功差劲。不管是在皇宫内院，还是行走江湖，挨揍吃瘪的概率极大。然而却往往履险如夷，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低得下头、弯得下膝，不拘泥于江湖中人隐守的“潜规则”。跟人打架擅用捏卵蛋、撒石灰、剁脚板、使迷药等所谓的“下三滥”功夫，这些功夫连茅十八这些江湖低手都不屑于使用，然而这对于韦小宝来说根本没有约束力。被江湖中人尊为金科玉律的打架规矩，在韦小宝眼里就是狗屎一坨，韦爵爷有他自己的规矩：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不掉还能及时见风使舵，转换阵营，往往将对方忽悠成了“自己人”，被刘一舟抓住如此，被神龙教徒逮住也如此，炮轰神龙教后被洪教主揪住小辫子还如此。宁死不降的事不干，怕死不是韦爵爷的话不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亏不吃。
然而，在大事上却毫不含糊。韦爵爷在小事上不拘小节，可以不要自尊，甚至可以骂自己的祖宗，但遇上大事，心中却极有主见。天地会兄弟劝韦小宝行刺康熙，晓之以理（反清复明大业）、动之以情（兄弟情义），韦小宝嬉皮笑脸，心底却是恕难从命。康熙命韦小宝去剿灭天地会，胁之以威（砍头），诱之以利（升官发财），韦小宝却宁死不从，反而跟康熙讲起了道理：“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拼命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在韦小宝心里，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底线：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义气”两字，在韦小宝的心里有了全新的涵义，“忠义不能两全”也有了新的出路：都是义气，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怎么办？从这个意义上说，韦小宝是当仁不让的劈腿高手，脚踩数只船，却始终没扯到蛋。
但是，韦小宝也有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的时候。康熙扣住韦小宝，调兵遣将，准备炮轰子爵府，还让多隆看住韦小宝，让他亲眼见证天地会灰飞烟灭。韦小宝遇到了平生最大的难题，急得“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却想不出半点主意”。经过内心激烈的挣扎：“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义气有大有小，我师父他们几十条性命，总比他一条性命要紧些。”，背后捅了称兄道弟的多隆一刀，随即寻求心理安慰： “你是鞑子，我天地会靠杀鞑子吃饭，不杀你不行”，但“心中终究十分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韦小宝办的这件事，对天地会群雄来说，是义气，对韦小宝自己来说，剑刺多隆，背叛康熙，却是心中永远的遗憾，别了，多大哥！别了，小玄子！从此只能“身作红云长伴日，心随碧草又迎风”。
但不得不说，在金庸的心中，对韦小宝这个小家伙实在是异乎寻常的偏爱，就像父亲偏爱小儿子。我们的金大侠终究不忍让韦小宝心中带着这个遗憾老死荒岛：多年后安排韦小宝返回大陆，并且多隆的命运也出现了巧妙的转折：心脏异于常人，竟然一刀捅之不死，只是捅晕，康熙还为韦小宝圆谎，哄得多隆这个大老粗鼻涕泡都吹了一脸。韦小宝得知后心情怎一个酸爽了得：“那日韦小宝为了要救师父及天地会众兄弟性命，无可奈何，剑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是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没死，对自己又无丝毫见怪之意，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时隔多年，前后两次撒尿相互辉映，年年岁岁尿相似，岁岁年年心不同。
第三，懂得惯性思维。韦小宝最擅长的本事之一是说谎。旁人说谎漏洞百出，韦小宝说谎却往往能骗死人不偿命，一个原因当然是韦小宝年龄小，对方下意识认为小孩子不会说谎，但更重要的是韦小宝说谎的技巧炉火纯青，竟然懂得惯性思维：“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衔语燕 佩环新鬼泣啼乌）。
第四，做事有韧性、有毅力。尤其表现在追求女人上。在韦小宝的众多女人中，阿珂是追得最艰苦的一个。《鹿鼎记》原文用大量篇幅描写韦小宝如何巧用心计，挑拨离间阿珂和郑克爽的关系。但不管韦小宝用何种手段，把郑克爽黑得一文不值，狗屎不如，阿珂依然初心不改。但我们的韦爵爷更加初心不改。在郑克爽被冯锡范从杨溢之手中救回，阿珂投入郑可爽怀抱时，韦小宝胸口如中重击，一交坐倒，头晕眼花了一阵，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孙子。我韦小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常人身历此境，若不是万念俱灰，心伤泪落，便决意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韧劲，脸皮既老，又肠又硬：“总而言之，老子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还得嫁给老子。”
我要是阿珂，遇上这么个死磕到底的主，只怕也要从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
第五，敢于正视自己的缺点，并推己及人。《鹿鼎记》第三十七回，康熙派韦小宝去王屋山剿匪。但韦小宝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斤两，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胡乱指挥，这是很难得的。首先是对自己的打仗本事有很明确的认识：“这行军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韦爵爷打仗不大在行，但选人用人可就太在行了，在这里他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剖析：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寻思：“……没本事而飞黄腾达之人，北京城里倒也不少，像我韦小宝，就是一位了，哈哈！”……“我凭了甚么本事加官进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实在他妈的平常得紧。看来凡是有本事之人，都不肯拍马屁，喜欢拍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其实我们的韦爵爷实在是太谦虚了，能够认识到并直面承认自己的缺点，古今中外，又有几人能够？何况把自己剖析得这么深刻、这么血淋淋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找到不肯拍自己马屁的赵良栋后，韦小宝一句“你不肯拍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正中赵良栋柔软的心房要害：裂开了大嘴，不知说甚么话才好，真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韦大人”也。
从今而后，赵良栋一生唯韦大人之命是从，唯韦大人马首是瞻！
第六，深藏功与名，量力而行、激流勇退。韦小宝率军出征雅克萨，凯旋回朝之后，事业如日中天，到达了人生的巅峰。以韦小宝其时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在朝得皇帝信任，在野得天地会群雄和反清复明知名人士顾炎武、吕留良等拥护，进则可以揭竿起义、自立为帝，退则可以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正是应该高歌猛进，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但韦小宝的选择是“告老还乡”。在面临顾炎武等人的苦苦相劝、即将要黄袍加身的情况下，头脑始终保持清醒，知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面对建宁公主“你还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总得封了王，做了首辅大学士，出将入相，那才好告老”这一番对未来光明大道的美好描述，只有一句话：“老子不干了”。毅然决然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走得那么潇洒，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七位如花似玉的老婆和两袖金风。
从此，“鹗立云端原矫矫，鸿飞天外又冥冥”，江湖再无韦小宝。韦爵爷、韦香主、白龙使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还流传着韦爵爷、韦香主、白龙使的传说……
沉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