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情本体”的中国哲学对话录 | 李泽厚 刘悦笛
关于“情本体”的中国哲学对话录
一、到底“什么是哲学”?
李泽厚(以下简称“李”):因为你上次讲弗洛伊德,在我看来根本不算心灵哲学。
刘:但是,确实有一些哲学家,像理查德·沃雷姆(Richard Wollheim),借用弗洛伊德理论进行语言分析,然后研究情感的心灵问题。
李:也许我的概念比较固定,就像塞尔(John Rogers Searle)吧。
刘:塞尔最近有一本书讲社会建构的,Making the Social World。但什么是哲学?到底什么是哲学?其实您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您只是觉得,西方哲学是自古希腊以来的严格逻辑思辨的概念推演。您对西哲有一个定义。
李:也没有定义,反正我有一种看法吧。这个看法大家不一定同意,那也没有关系。
刘:诺齐克(Robert Nozik)就有一本《理性的本质》(The Nature of Rationality)。
李:法国的德勒兹(Gilles Deleuze)有本译成英文的著作《什么是哲学》。所以德里达认为“中国没有哲学”,按照西方标准,中国没有哲学嘛。但是你现在不用“哲学”,用什么词呢?没法代替呀!
刘:但是有两位学者,一位是法国的哈道特(Pierre Hadot),他有一本《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Philosophy as a Way of Life);另外还有一位普林斯顿大学的尼赫马斯(Alexander Nehamas),他的名著《生活的艺术》(The Art of Living)谈到了从柏拉图到福柯的“苏格拉底式思考”(Socratic reflection)。
李:这并不奇怪。如果引康德的话,在古希腊时期,哲学的确不是一种思辨,它就是讲怎么样行为、怎么样生活,之后哲学概念慢慢比较固定化,就是人之思辨了。这是在“语言游戏”中间的一种变化,这就是在“语言游戏”当中,这个词的含义的使用,还是清楚的。
刘:那您所论及的“哲学终结”,就是罗蒂(Richard Rorty)意义上的“哲学终结”吗?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之后,好像就没有哲学了。
李:所以我不同意这种看法。现在“哲学”这个词用得很乱,要专门写一篇文章才行,叫《什么是哲学?》。对于“哲学”这个词的含义,要作“语义分析”,要从历史的变迁来讲。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刘:但后来您又说,读哲学是体认“情理结构”,读艺术史获得感受形式,但读艺术就未必,因为现在出现了概念艺术(conceptual art),我们身处的是后概念艺术时期。
二、“中国哲学”是比较出来的吗?
李:他是表扬中国智慧,因为西方的哲学没有出路了。
刘:您这个提法很对,中国哲学是按照“西方的套路”来言说中国。其实就是“冯友兰模式”,从胡适到冯友兰,“汉话胡说”嘛!那我们不按照西方的方式去研究中国哲学,又该怎么做?是回到梁漱溟的做法吗?
李:问题是,虽然我认为他们丢失了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但他的方式还是不错的。现在,很多人要回到马一浮,干脆不用西方的概念,还是讲理呀、气呀、心呀、道呀,那条路是走不通的。
刘:其实他们的思维方式,从语言的根儿上,现代汉语已经被西化了。
李:是啊,但是现在有些人还用文言文写文章嘛,也包括你们这一代人。你们这代人文言文还是不错的,比1950年代出生的人强,但思想是乱的。
刘:所以,从方法来看,我们原来做“比较哲学”的时候,有这样一种观点:中国哲学就是“比较哲学”,就是中西比较出来的。
李:那也不见得,中国就叫“比较哲学”?在西方,英国哲学、法国哲学是不是也是“比较哲学”?其实都是古希腊传统。这种比较究竟有多大意义,很难说。
刘:起码在美国许多做中国哲学研究的人都持这种视角,包括汉学家们。
李:比较哲学是可以做的,但是,说写中国哲学史就是比较哲学,那是两回事。当然,有些比较是没什么意义的,就像做“比较文学”的把莎士比亚与汤显祖拿来作比较,荒唐嘛!
刘:张祥龙也说过,比较哲学要学比较文学的做法。因为我们连续开了三四年比较哲学的小会,这是那次比较哲学方法论的大型会上提出的。
李:所以,钱钟书最有资格当(比较文学)头头嘛,他就坚决不干!(大笑)
刘:噢,这倒是有趣的观点。欧洲哲学也是比较哲学呀,比如说,笛卡儿让哲学用法语说了话,德意志用德语说了哲学这个东西,对吧?因为都是希腊之后嘛。
三、没有上帝,“信仰”何处安顿?
刘:这也是“情本体”思想出来的很重要的一个缘由。这两天我与一位基督徒争论:假如三百年后,基督教式微了,衰落之后,全世界人在没有宗教的情况下,由什么来提供信仰?
李:问题是需不需要那样一种信仰?没有它就不能活吗?不信上帝的人,就不能活吗?
刘:能呀。
李:那就是了,那它必要性何在呢?就是这个问题。
刘:那就连信仰都不需要了吗?
李:就是呀,你不相信、不承认上帝,不就是没有信仰了嘛。不也照样活吗?我认为社会性道德就是信仰,那就够了。你自己要找一个心灵寄托,你自己去找呀,为什么要有一个规定的信仰呢?
刘:可以呀,很多人都不靠信仰活着。
李:那他不也活了吗?
刘:他为了钱,为了名,为了活着……
李:他不也活了吗?那又怎么样?
刘:那可能是比较低质量地活着。
李:也不见得。就好像我为人民服务活着,那也是一种活,也是一种信仰,不见得是低质量。
刘:可是按我理解,您的“情本体”不正是要提供一种信仰吗?
李:“情本体”并不一定要一个信仰,它追求信仰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信仰不一定是信仰上帝呀!本身在人世间,也可以有一个信仰呀。那以前中国这样一个家国,它就是一个信仰。不一定要相信上帝,就是不一定来自天堂,不一定要相信《圣经》。我觉得,相信《圣经》每一句话都是真理,那是很荒谬的。《圣经》怎么是神的语言?明明是人编出来的嘛!上帝不就是一种“发明”吗?发明出来的嘛!基督徒听了要受不了,——上帝是人的一个伟大“发明”。
四、“儒学四期”的现代转换
李:原始人有什么课本呢?学骑马、学射箭先有课本吗?恰恰是在“活动”中学的。你学自行车就没有课本吧?——为什么要有课本呢,有书是很晚的事儿了。“学”恰恰是最基本的实践,小孩子走路、让他站起来,让他走、扶着他,这就是学嘛!
刘:那这就可以理解了。但下面您又说,不是“学”获得“理性”。
李:“不只是”嘛,不是“不是”嘛!
刘:理性还是其中的一部分。
李:那是当然。所以这个“情理结构”“不只是”需要一个理性,而且是建构人的“心理结构”嘛!
刘:塑造区分与“物”的“情理结构”之物,您说,既可以是动物,也可以是外物。然后,您又强调原典儒学“礼乐并行”。
李:这是个浓缩了的,这一段可以展开很多,我没有写。
刘:我也特别重视过这一段,为什么《论语》从“学”开始?所以您强调教育嘛。
李:我强调教育,一直强调教育。1979年的“康德书”(按,指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就提出来了。所以我说,不是神秘的“天”,也非先验的“善”,而是脚踏实地的“学”,塑建出人的“情理结构”。
刘:这段话最精彩!不是神秘的“天”,就不是《中庸》、《大学》;不是非先验的“善”,就不是“孟学”,这就反对宋儒的那个东西,所谓“三期儒学”否定掉了。脚踏实地的“学”,乃是“荀学”,荀子也从“劝学”开始。
李:对,然后回到“情理结构”,构成了“人类本体”。这就是我的“四期儒学”。
刘:或者叫“李氏儒学”?
李:“儒学四期”中的一派,但我没人追随,所以也不成派。
五、“美德”、“角色”还是“关怀”伦理?
刘:您提出,个体主义是西方的“集体无意识”、“传统无意识”,那么中国的“关系主义”,则是中国的传统无意识。所以,上次您电话里讲到,无论是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我与你”的那个“你”,还是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那个“他者”,都是个体的,这一下就抓住了要害。
李:我认为这是要害。包括之前讨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那么父母都是兄弟了,在中国这不合适,父母怎能是兄弟呢?谭嗣同倒说过“父母,朋友也”,那恰恰是现代思想。
刘:所以,“关系主义”与“个体主义”,是情理与理性的源头。所以您又讲到,这关系是“理性秩序”,更是“情感认同”,关系又产生于“情境”。
李:梁漱溟就曾讲过“关系就是伦理”,讲“伦理本位”。
刘:西方讲求个体主义、理性原则,中国则是伦理本位。这里对儒家的基本定位非常有趣。最开始时还是把它当作“美德伦理”的。2011年参加安乐哲的“儒家角色伦理学”研讨会,安乐哲认为美德伦理不合适,儒家是“角色伦理”(role ethics)。
李:角色伦理也是美德伦理,就是关系嘛!关系当然也就是美德伦理。但它与亚里士多德的美德伦理不一样,他们想起美德伦理就是亚里士多德那个,中国也可以有它的美德嘛!
刘:现在还有一种观点,比如李晨阳讲,中国儒家伦理更接近一种“关怀理论”(care ethics)。
李:问题是care这个东西太广泛了。基督教也是care,谁不care呢?美国人经常讲take care。
刘:但是从女性主义伦理学来讲,首先是母亲对于孩子的爱,这不和儒家非常接近吗?也就是您所强调的“亲子之情”?母亲对孩子的care,这是最基本的。
李:中国讲相互的,“父慈子孝”,怎么能只讲一方面呢?
刘:对。西方的关怀伦理学,包括我与之对话的代表人物Virginia Held,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学,恰恰是强调单向的。
李:那就是动物性的,中国恰恰不是动物性的,是在动物性的基础上培养出来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动物性,但是,中国特别把这个培养出来。
六、推崇荀子为儒家正统
李:就是这个意思。是从“第一个情”到“第一个礼”,然后到“第二个理”。
刘:还是涉及到“经验积淀为先验”的,——这是我说的,先验反过来怎么“范导”经验的问题。
李:对。那就是“第二个理”到“第二个情”,实际上也就是[我思想中的]“同心圆”。
刘:但在这里,您确实辩驳了包括孟旦(Donald Munro)所继承的孟子观念,又以“生物之情”来解儒家。就是孟子之情——先验的“恻隐之心”。荀子是以“性恶论”为基础的,孟子是以“性善论”为基础的。您赞同从荀子自然情欲开始说起,或者“礼因人情而为之”,这是您的中国的出发点,这是“中国情”的出发点,这一点非常重要。《郭店竹简》讲,“礼生于情”,还有“礼作于情”。
李:“礼生于情”嘛。《郭店竹简》出来,对我大有帮助!
刘:“礼”不仅来自于个人情感。
七、“性恶论”与生存竞争
李:这很难说是“性恶”还是“性善”,我认为这是两个问题。
刘:怎么是两个问题呢?
李:欲望不一定是恶。包括宋明理学也承认,人要吃饭,这并不是恶。
刘:那怎样的基点是性恶呢?为什么荀子谈性恶?
李:荀子是讲,善是“伪”,即人为的,这是对的。人的动物性里面,为了种族竞争,有一些是好的东西,比如亲子之爱,比如互相帮助;也有一些恶的东西,好像凶猛残暴,——这是动物本性。
刘:恶的是什么?
李:要杀人呀,要吃呀,凶猛呀!要抢嘛,争夺呀,这是动物本性。发展到人类,好像“幸灾乐祸”,这是动物本能,人到现在还有。那么动物为什么有本能呢?这是生存竞争得来的,我看到别人摔一跤,很高兴,因为我没摔,你摔了。
刘:幸灾乐祸与“嫉妒”是相反的,嫉妒是你比我好,幸灾乐祸是你比我低。
八、孟荀之别:“先验人”与“自然人”
刘:所以,用现代“情感哲学”的话来说,荀子要改造“消极情感”的部分,而孟子要发挥“积极情感”,发扬光大“积极情感”的部分。
李:所以我讲,孟荀统一于孔子。
刘: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在孔子那里都是“源”呢!所以,荀子太有趣了,他的“欲——情——礼”的结构,的确不同于后世的“天理”、“良知”,朱熹这一派,王阳明这一派,——或者说,“孟学”吧!
李:后来传承的,宋明理学传承的都是“孟学”。所以,现在我要把它“倒过来”。
刘:所以您认为,人活着不仅是“事实判断”——要活着的问题,而且是“价值判断”——如何活的问题。您又提到了“人文”与“人性”:从人文到人性,是“人化”;那么,从人性到人文是什么?“自然化”?
李:人性好了,人文当然就更好喽。这不很简单吗?
刘:您觉得,荀子是从“自然人”出发吗?“自然情”出发吗?
李:哦,是呀。荀子从“自然人”出发。
刘:那孟子呢?
李:孟子是“先验的人”。“恻隐之心”是先验的,天理良心,他从天理良心出发。
刘:嗯,在这个意义上,是“情理结构”的,“内在结构”的。
九、自然生存的“气质之性”
李:是啊!宋明理学讲的,“气质之性”就是自然生物,“天地之性”就是天理良心。
刘:和他那个自然就是天理……
李:那就是“天理”嘛!天理不就是“良心”吗?——“天理”恰恰是先验的。
刘:可是,恰恰您反对宋儒的吗?
李:是啊。所以我认为,“天命之性”这个“性”,就是“气质之性”,不是“天地之性”。宋儒把它讲成先验的“天地之性”了。
刘:所以,您还是用《易传》的男女关系来,它是一个……
李:对呀,“自然之性”嘛。
十、契约与情理,外在关系与内在关系
李:就是刚才讲的,亚里士多德的人都是个体。
刘:您对霍布斯、洛克、卢梭那种基于个人本位、契约准则和理性基础的自由主义传统,有个大概的梳理。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契约论”形成了西方的外在关系,而中国的“情理论”形成了“内在关系”?
十一、“七情”如何变成“十义”?
李:“五伦”和“七情”是大有可讲的,这一点没错。
刘:我觉得,“五伦”和“七情”之间的关系,太有趣了!喜、怒、哀、惧、爱、恶、欲,这是儒家的“七情”,佛教与医学也讲。对吧,这是“七情”。但儒家《礼记》也讲,“六欲”是什么呢?欲是生、死、耳、目、口、鼻。生死之外,后四个都是讲欲望的孔道,当然,生死作为两个大欲。我发现,儒家没有把“欲”放到“七情”之外。当然,后来很多人讲“情”,都是讲佛教的“七情”了,把“哀”变成了“忧”,“恶”变成了“憎”。现在“清华简”出来后,大家发现《礼记》许多东西还是以前就有的。中医则讲喜、怒、忧、思、悲、恐、惊,主要是《素问》论七情了。但非常有趣的是,中国人比William James要早,讲情感与身体生理相关,比如生气损肝,这比西方要早许多年了。汉代高诱也有个注,说古人都把六欲当作了俗人与生俱来的生理需求或者欲望吧!这其中是不是需要作个比较研究?
十二、情与“理”,情与“礼”
刘:而且,也可以从“基本情感”,什么是动物性情感与社会性情感的分殊来看,我觉得这也是可以做的。而且,这“七情”与“十义”(注:指《礼记·礼运》所谓父慈、子孝、兄良、弟恭、父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到底有哪些关系,哪些内容?
李:对。七情是动物性的生理情欲,如何变成“十义”?就是使之变成理性化、秩序化、规范化。这是完全可以做的。
刘:不仅是“情理结构”,也是“情礼结构”!
李:是的,“礼”和“理”都有。
刘:这就是中国的美德伦理学,“爱有等差”的美德伦理学。但是,“五伦”或者“十义”这种东西,到底有多少能被现代社会所实际运用呢?
李:那还是有的吧!
刘:或者说,只能被潜移默化。
李:情感性的。那就要看,能不能够适当去建构“社会性道德”。我一再讲,西方没有这个规定,但中国有,——儿子必须赡养父母亲,这就是“适当建构”。我没有详细研究过当代西方法律,但我的一般看法是,西方只有父母抚养子女的义务,子女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中国是有的。
刘:这倒可以大讲特讲,“五伦”和“十义”如何转化?
李:是呀,是可以啊!而且这个文章容易做,好研究。
刘:所以您讲,“七情”、“十义”,虽不平等但可和谐共处。
李:是的,这不同于平等而同质的希腊美德伦理。
十三、从内在“人性”到外在“人文”
李:这一点我在《伦理学纲要》和《读书》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里早已讲过了,这里只是把《读书》上那篇文章展开了一下而已。
刘:回到康德,您的一个发展,就是您提出了“人性能力”。
李:我这样讲康德,不仅中国没有,大概西方也没有。
刘:但康德也讲判断“力”,讲power。我觉得,还是“人性能力”是一个发展。
李:那不一样的。我把这个自由意志说成是“人性能力”,不是外在的伦理,而是内在的道德。
刘:对,这是伦理与道德的分殊,也是与康德的分别。
李:这是很重要的。
刘:所以,您继续区分说,“人是目的”是属于外在的人文的政治哲学,还有内在的人性的道德伦理学,合起来就是“大写的人”。康德这两方面都有。
李:所以我讲了,他这两方面都很好。
刘:但是,“人是目的”一般不把它当作是外在的政治哲学呀?
李:怎么不是,问题是把所有三条原则都当成外在的,那就错了!
刘:谁把它都当成外在的了呢?
十四、“普遍立法”行为及其问题
李:四个例子是康德所举的,只是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强调。
刘:您说四个例子表现的是“群体利益”,而非自由主义的“个体权利”。您强调,“我的行为”才是可以“普遍立法”的行为,这是什么意思?
李:重要的就是这个问题,“普遍立法”就是一种心理形式,就是这种“人性能力”。所以我讲,恐怖分子与“911”救火队员,同样是道德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要点。
刘:还有个要点,就是道德与伦理的区分。
李:就是刚才讲的道德与伦理的区分嘛。所以,恐怖分子在伦理上是错的,在道德上并没有什么,就是这个意思。
刘:您认为,康德讲的主要是人性问题,是道德心理学,而不是某种为人类“普遍立法”的政治哲学,也不可能有这种哲学。罗尔斯最终也修改他那“正义论”,剔除形而上学而退守在“重叠共识”上。这是罗尔斯与康德的区分了。其实,罗尔斯的“重叠共识”,也有点像哈贝马斯的“商谈伦理”。
李:他是“伦理”嘛。他不是道德啊。这不就是伦理与道德区分吗?“商谈伦理”也是伦理嘛!Ethics,不是morality嘛。
刘:当代伦理学家B. Williams也有个区分:“道德”侧重的是责任与义务及如何按照一般原则去做;而“伦理”则关注品格、德性、幸福以及如何生活。
十五、荀子“隆性”与“情欲儒学”
李:“隆性”就是放纵自然情欲,“隆积”就是以“礼”、“法”统帅自然情欲。
刘:您又解释说:“礼”亦即化为内在的“理”,来统帅自然生命也就是“性”,这就又把《中庸》《大学》放进去了。
李:不是“性”,是“道”——“道始于情”的“道”。
刘:这样您的思想就“贯”起来了,其实,这几个词(按,指“礼”、“理”、“性”、“道”)的基本理解,都是您自己的中国儒学。
李:对,这就是我的“四期儒学”。
刘:通过荀子的论述,您就把自己的思想贯通起来了。“礼”的根基,在您还是那个“巫史传统”,既有情感的形式方面,也有善恶的具体内容。这就与您自己的“理性凝聚”的哲学串起来了。
十六、“道德情感”是否存在?
李:这里面我有所补充,我严格把欲望限定在“自然生存”的这个基础上,因为那样一种道德欲望,可欲之善,康德也讲过,那就不是什么生物、生理需要了,实际上是指一种自觉、自愿的道德意向。那个是另外一回事了。把“高级”、“低级”的所谓欲望混在一起讲,讲不清楚。
刘:恰恰是当今西方在做“道德情感”论。
李:我就不这么认为。道德只是一种情感,道德一定是要有理性渗入的。所以,我不认为动物有什么道德情感。
刘:但当今西方研究的“马基雅维利情感”却与您不同。
李:因为我认为,道德是由伦理“内化”而来的,首先是由“第二个礼”变成“第三个理”,然后再主宰这个“情”。它实际上是理性在主宰情感,没有什么“自然的”道德情感。倒是最后的那个“情”可以是道德情感,那是在理性控制之下产生的,这恰恰是“人的”,所以,我不承认动物有什么道德情感。这是我一贯的观点,就是反对“社会生物学”。
刘:儿童心理学,可以通过从礼仪规范的“礼”,到理性认知的“理”,然后到“情”。
李:对,让孩子从“快乐的犯错者”变成“难过的犯错者”。
刘:中国“礼”、“乐”并称,“乐”就是“情”,“情”协助“理”来完成道德行为,并使情感丰富、深化。
李:对。
刘:您还是同意有道德情感呀!
李:道德情感是有的,但它不是一个原始的东西。为什么叫做“情理结构”呢,它有理在里面了。
刘:您还认为,不能倒过来,让情感作为道德的动力,为什么呢?
李:就是回到你刚才这个问题,因为西方有些理论认为情感是道德基础,从那个出发,不对的。那就不需要教人了,自然而然地情感就来了,道德情感就来了?不是的!小孩子要是没有教育,他就不会做出什么道德行为。
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您反对社会生物学,也反对情感动力论。难道动物没有同情?
十七、以“情本体”来补充康德
刘:所以,您把理性的罗尔斯与反理性的哈耶克都归入康德的脉络,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这可能会被别人批,但整体是对的。其实,您并不是拿休谟来补充康德,还是拿传统“情本体”来补充康德!
李:所以我讲,我是孔夫子讲康德嘛!
刘:您认为,康德最后走向是整体主义而非个人主义,是人类学而非个体学。康德本人就讲过人类学,我也说过,您是用康德人类学来讲他的三大批判。所以,其实康德与后面的罗尔斯等人是不一样的,与绝对自由个人主义者是不一样的。
李:所以,我认为康德并没有“原子个人”的观念。现在西方把原子个人主义追到康德,我认为那是错的。
刘:所以,您说,您经由黑格尔、马克思回到康德,也是经由了黑格尔、马克思的“整体主义”,回到了康德的“人类学”!
李:这是非常重要的。
十八、“先验”如何变“经验”?
刘:究竟什么是“人”?您又加了个历史过程,把人理解为从整体到个体的历史过程。我觉得,这就是另一个东西了。从这个意义上,您反对罗尔斯的“无知之幕”,这是部分继承了康德。
李:这是要害。这个要害在《批判哲学的批判》那里起点就有了。
刘:然后,就是您所说的,先验变经验,个体走向人类,纯粹理性走向人类本体,这就是您的“三句教”。以后大家记住您,就是这几句话!
李:对,这三句话,留着挨批判的!先验怎么能变经验呢?两个恰恰是对立的概念呀,但一点儿没错,我就是要把它们联系起来,不然,先验就讲不清楚了。为什么是先验的?哪些是先验的?在哪里截住?西方因为有上帝,这个比较容易接受。但中国没有上帝,你怎么办?
刘:对呀,背后的社会语境,还是“有神”与“无神”。
李:“有神”与“无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但老实讲,现在真正相信上帝的人,在欧洲很少,美国厉害一点,可相信的也越来越少了,每周日进教堂的人越来越少了。
刘:美国是“宗教立国”,但我跟新教徒交流,他们说美国真正信教的也并不多,很多人都是形式上入教。
十九、“新内圣”开出“新外王”
李:都讲过了,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展开。
刘:但是您有一种回到“汉儒”的倾向,就是用宇宙情感化来“引儒入法,礼法交融”,您对这个是比较赞同的。
李:所以,我对那种把汉儒排除出去的“儒学三期”论,从1980年代开始就是反对的。汉儒是天人论制度儒学,这一点非常重要。
刘:因此您是“尊荀学”、“返汉儒”的,因为“重情欲”呀。所谓“孔夫子加康德”,包括您自己,海外对您的书评当中,讲得太多了。您又判断康德是“开端的马克思主义”,这个您在《批判哲学的批判》的“新版后记”里面讲过。所以,您其实更接近罗尔斯,很多时候反对桑德尔(Sandel)的社群主义,因为您认为容易导致倒退。反倒是“差异原则”、“重叠共识”、“权利优先于善”……
李:我认为,它们这个是比较管用的。
二十、反“反启蒙”的时髦思潮
李:刘小枫讲他要找康德算账嘛,我看他找吧。他找到源头了。
刘:那算找对了,但是要看他能读多少。他所列的思想线索,从卢梭到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恰恰把康德跨过去了。
李:那当然,他反对康德,当然不读康德。
刘:您划分了尼采左派与右派,右派是海德格尔、施密特,走向法西斯主义;左派是福柯、德勒兹,走向无政府主义。
李:刘小枫是右派。
刘:后现代主义者呢?
二十一、不拜儒学为“孔教”
李:对。我不赞同建立儒教。
刘:您引用卫礼贤反对袁世凯立“孔教”的话,非常有趣!
李:你可以查那个《读书》*,我就把那个引出来。现在还有很多人在讲,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不要我讲,让他说就可以了。
刘:但您说,一百年没建儒教,中国没消亡!儒家不攻异端,包容接纳,再同化消化。
李:这我多次讲过了。把卫礼贤引出来,还是很好玩的。
刘:中国哲学主要是伦理学吗?梁漱溟讲,中国社会是“伦理本位”。
李:中国哲学当然主要是伦理学了!
刘:其实,您给了“哲学”一个定义:哲学不是思辨的认识论或本体论,不是语言治疗的技艺,而是在这个人生世界中的“以实事程实功”的自我建立!
李:我没有说这就是“哲学”的定义。
刘:但您强调,半日读书,是伦理的;半日静坐,是宗教的、审美的。您一年五个月,在阳台读书静坐。
李:我在阳台是静坐,还是读书呢?你恐怕讲不清楚。
刘:那就得问您自己了。
二十二、“理性的神秘”与“孔颜乐处”
李:就是不要搞那种“苦修”吧。苦修是有传统的,最厉害的是埃及。埃及的基督徒能在洞窟里坐几十年,中国没这个搞法,达摩面壁也只是八年。
刘:“孔颜乐处”就是您所谓的“理性的神秘”吗?
李:“孔颜乐处”恐怕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解释为“理性的神秘”。
刘:但也可能是“感性的神秘”呀!
二十三、神秘经验与科学未来
刘:但做“情感哲学”的,都应该好好研究这个东西。
李:你现在研究不出来结果的,科学还没有发展到那个程度。
刘:“孔颜乐处”作为生活经验与人生态度,可以是普遍性的吗?
李:“孔颜乐处”就是一种心理状态,这个心理状态是健康心理,我觉得比James讲的病态心灵(sick soul)更有普遍性。Sick soul追求的是“神”,因为某种经验,你就相信神了。
刘:对,很多人就这样入“神”了。
二十四、论说神秘主义与理性主义
刘:所以,后来我还有一篇文章,关于维特根斯坦、杜威与儒家比较的。
李:维特根斯坦也是神秘主义的,他是相信这个东西的。
刘:他相信的。杜威在这个意义上……
李:杜威是比较相信,但罗素就不相信。所以我讲,罗素是20世纪最了不起的 “启蒙思想家”。因为,20世纪的洋学者、洋思潮主要是“反启蒙”的,一些名流们,就不点名了吧,实际上都是在捡洋人的、20世纪洋人的牙慧,赶时髦嘛。我引过爱因斯坦的话:时髦是虚荣加愚蠢。量子力学出来时,好些人认为爱因斯坦过时了。到康德那里,理性主义达到了最高点,以后的这些潮流就是反理性主义、反启蒙。
刘:罗素是启蒙的,分析传统还是理性的?
李:他是启蒙主义的,理性主义的。反启蒙反理性是个大潮流,所以我讲,现在国内学者捡的都是西方这种牙慧。
二十五、作为哲学建构的“情本体”
刘:其实,与您的这个哲学建构相关,我觉得,“情”既是个根基的、源发的东西,也是个高蹈的东西。您先看到了这一点。
李:我跟你讲过吧,现在第一流人才在商界,第二流人才在政界,第三流人才在学界。我也是三流人才!
刘:等以后吧。正如社会学家布迪厄(Bourdieu)所讲,高层贵族的后代会去做人文学科研究。
李:要真正一代贵族,有闲暇的贵族。
刘:中国现在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其实中国人刚过上好日子,才十年。该“中国哲学”登场了!那么,该什么样的“中国哲学”登场?什么时候登场?以什么姿态登场?
李:所以,我的那个第二本《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是比较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