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春晖​II祁顶峰 (湖北省)


春晖

☆祁顶峰 (湖北省)

我一直欠着母亲一篇文章,欠了二十来年了。
十七岁那年,我莽莽撞撞的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小文章,在老师的鼓励下投送上了《新闻爱好者》。这篇小小的“豆腐块”是我人生中见报的第一篇文章,我自然喜不自胜。彼时年少,把这件事当成了天大的荣耀。小小的虚荣心驱使下,我让父母亲坐在一起,用夸张的语气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诵读一遍。诵读结束,少言的父亲高兴的红光满面。多嘴的妹妹吵嚷着:你咋不写咱妈?你写了咱爸就要写咱妈。是啊,父爱如山,母爱如水,我怎么就单单写了父亲,而忽略了母亲呢?年少轻狂的我当场夸口,“下次我也写个咱妈的文章发表出去”。豪言一出,我就此欠下了母亲的一笔债。
初是学业繁忙,再是自感矫情,直至踏入社会,离家万里,提笔想写了,方感人事沉浮,满腹沧桑,对母亲的认识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肤浅,一支拙笔已经载不动母亲的万般恩情,这笔文债,就一直压在我的心头。
母亲年少家贫,不曾读书识字,在现在这个社会想来这一缺憾一定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多困窘吧。母亲曾讲过一件事,当年一位亲戚在县城治病,母亲辗转百里去探望,到了县城费尽周折才找到要去的医院,原来满街的路标路牌,母亲却只字不识,不得不忍受着别人满腹怀疑和戒备的眼光,一遍又一遍地向着路人打听。尝够了没文化带来的苦楚,母亲自然希望我们兄妹几个都能识文断字。兄妹几人中,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后来我也暗自忖度过,多半是因为从小我就爱读书,成绩也好,母亲就把上学读书的期望寄托在了我身上。在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子里,匮乏的物质生活也让这里成了文化的沙漠。略微认识几个字之后,仅有的两本教科书已经远远满足不了我对文字的渴望,于是一本小人书,甚至几页旧报纸在我眼里都成了无价之宝。“知儿莫若母”,终于有一天,母亲从镇上卖菜回来,不顾一路的风尘和一身的汗水,远远地就向我招摇着手里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本花花绿绿的《儿童画报》。我欣喜若狂,一遍又一遍的翻看那本薄薄的图文并茂的书册,连睡觉也要抱着这本书。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加里波第与双头怪,第一次了解了黑猫警长的故事,第一次发现文字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让我投入到一个又一个惊险刺激的故事中去。母亲一定不知道,当初爱子之心驱使下误打误撞购买的一本书册竟然让文字在我的心里扎了根。肇始于童年的梦想,坚守于青年的信念,往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纠缠游走于文字领域,并乐此不彼。
回望多年的人生路,父亲寡言少语,记忆里留给我的永远是一个忙碌的背影。父亲,伟岸如山,沉默如山,却用宽厚的臂膀为我们兄妹几个提供最踏实的依靠。母亲这位一直不曾体会文化滋养的豫东妇女,在与父亲共同支撑家庭的同时,一次次的用润物无声的行动,用柔声细语的叮嘱,赋予了我一生的性格和秉性。
就像千千万万个中国农民一样,母亲一出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脚下的土地。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母亲就把生命系在了那片沸腾的黄土地上。父亲为了养家,常年在外,照顾责任田的担子就全落在了母亲身上。早年农业机械还不发达,主要工作还是要人工来做。冬去春来,农忙农闲,自家那十来亩责任田里,常年劳作的就是母亲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夏收时节,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带着镰刀出发了,露水未干,麦秆微湿,此时收割,炙热的暑气还没有铺展开来,麦穗也不易爆开。她要趁着这个时机多多放倒几陇小麦。少顷,烧红的日头就挂在了天上,金黄的麦浪中,光亮亮的镰刀映着火辣辣的日头。单调的俯仰收割间,脖梗的毛巾,身上的汗衫噙不住滚烫的汗水,汗滴滴落,坠入母亲脚下松软的黄土中,砸起一阵阵的尘雾。秋阳高照,苞谷地里见不到母亲瘦弱的身影,只能看到青纱帐时时荡起的涟漪,那是母亲一个人的战场。顽强无比的牛筋草,伤人无形的刺儿菜,连绵不断的马齿苋,无时无刻不与苞谷争水争肥。母亲手握铁铲,于面前方寸之地间锄强扶弱,全然不顾难耐的溽暑和蚊叮虫咬。二十四个节气轮回,母亲的双手把镰刀、镢头、铁铲、抓勾这些流传了千百年的农具打磨的锃光瓦亮。十来亩责任田吸足了母亲的汗水,才顺顺当当的供养了我们这个大家庭。母亲,靠着勤奋,靠着坚韧,以一个弱女子的肩膀,一头挑着六口人的缝补浆洗,一头又挑起了春种秋收的辛劳。母亲,用一个辛劳的背影,给我做了“天道酬勤”最好的诠释。
信念是什么?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一定不晓得这个词的涵义。但是母亲却用特有的“认死理”告诉了我信念的力量。在我们兄妹几个十五六岁的时候,村子里的同龄人大都已经在父母的安排下外出打工挣钱。母亲却从没有动过让我们辍学的念头。早年凭着父母的艰苦打拼,我家住上了村子里最先一批的砖瓦房。而后,我们兄妹四人渐渐长大,又都读书,吃穿住用的花销也越来越多。在外打工的发小,没几年就回来翻盖房屋。当各种各样的新式房屋遍地开花时,我家的那个砖瓦房就显得突兀落伍。身为长子,我不忍母亲整日操劳,也曾打算初中毕业就去闯荡社会。“磨刀不误砍柴工,想去闯社会,肚里连点墨水都没有有,凭什么闯?”母亲一顿训斥,就熄灭了我的念头。也有人撺掇,“他老祁家的,你家那两个女娃能认个字就够了,闺女咋说也是别人家的。趁现在还没嫁出去,去南方打几年工,也好补贴补贴家用”。母亲一脸不愿意,“姑娘早晚是要嫁出去,可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咋还能让她们走我的老路?”这就是母亲的认的“死理”,她一根筋的要我们兄妹不再吃没文化的亏。因为这个念头,她可以起五更,睡半夜,因为这个念头,再苦,再累,母亲都不肯耽误我们的学习。十几年的求学生涯,每当我稍有懈怠,想想母亲的辛劳,再想想她为了一个朴素信念的苦苦坚持,再大的困难我都咬牙坚持下来。后来我考上大学,母亲满心欢喜,高兴地说道:咱家可出了一个大学生啦!母亲,您不知道,没有您的“一根筋”就没有我的大学。没有您的“认死理”,就没有最早融入我骨髓的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
“每当想起母亲,我的笔就跪着爬行”,我不记得这是哪位诗人的名句,第一次读到它时,我就觉得这句话就是我跟我母亲的写照。我遵从了母亲的意愿,我没有吃没文化的亏,文化却将我与故乡与母亲生生隔离。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只能每年年底回家一次。去年回家,闲来无事,母亲让我拔掉她前额上的几根白发,说是白发又硬又脆,梳不顺溜。我扒开母亲的头发才发现,几年未曾端详,母亲很多黑发竟是白色的发根。我知道这是染发的结果。我什么也没有问,悄悄地拔去了母亲前额的几根白发。后来我向妹妹问起母亲染发的事,快言快语的妹妹说:“还不是知道你要回家,妈妈提前几天去染了头发,说看起来年轻一些,这样你在外地工作,就不会总担心她的身体”。
我听后久久无言,泪水洇漫了眼眶,我不想让妹妹发现,只是一个哽咽,泪水就溢出了眼角。我忽然就想起十七岁那年要给母亲写文章的事。母亲给与的一世的春晖怕是我要用一生来回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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