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潇的小说《大师》原载于《天涯》2020年第5期。
邱华栋在评论《大师》时说道:“(这篇小说)写出了新时代作家、编辑们如饥似渴、如琢如磨地耕耘文学的生动形象,写出了编辑部、旧书店里那种淡定舒缓、妙趣横生的场域氛围。在这个崇尚物质的消费时代,《大师》为阅读或写作筑起了一种质地纯正的魅力和尊严。”
今日头条配发邱华栋、李云雷和安殿荣三位作家、评论家对《大师》评论,二条为《大师》节选,以飨读者。
我有关注到,李潇潇大概从去年年初开始,发表了一系列怪怪的小说。仔细一看不难发现,她是在尝试各种“文体创新”,都挺有意思的。发表在《山花》的《朋友圈》以及《芙蓉》的《公众号》形式感扑面而来,她把我们当下每天都在浏览的几个典型的手机界面,直接作为小说的结构照搬到眼前,人物故事暗藏其中,确实能给读者一种即时的、真实的刺激。《天涯》第五期的这篇《大师》,用了全对话的形式,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作家和一个编辑的交往以及他们的阅读史。这篇小说按气质来说,可以归为知识分子小说。里面有很多淘旧书的门道,文学的行话,小说长长短短提到的书名有七八十本之多,我看了一下,文学青年完全可以把这些书目扒下来作为一条还算不错的基础阅读路径。仅就这一点来说,小说充分展示了作者的阅读视野和文学修养。写出了新时代作家、编辑们如饥似渴、如琢如磨地耕耘文学的生动形象,写出了编辑部、旧书店里那种淡定舒缓、妙趣横生的场域氛围。在这个崇尚物质的消费时代,《大师》为阅读或写作筑起了一种质地纯正的魅力和尊严。在故事层面上说,《大师》是一个典型的成长小说,是一个青年作家的成长故事。这个成长交织着两个乐章,那就是阅读和爱情。这个构思还是挺巧妙的。对七十多本图书没有任何了解的读者,也可以读到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而对七十多本图书有所了解的读者,更是可以享受互文、指涉的乐趣。小说里爱情的结局也出乎意料,有些悬疑意味。两个交织的成长乐章最后和鸣为人类的理智赞歌。这也是我们学习和阅读的初衷吧。从形式来看,这篇小说有显著的先锋特征:完全以对话成文。这让我想到去年上海译文出版的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的《聊天记录》。这个长篇小说也是以大量对话为其风格,获得了文学世界较大范围的肯定。但和她相比,《大师》更为极端。这应该是“对话”这个形式在篇幅上的天然局限性。我跟李潇潇讨论过这个问题,单一场景下的全对话小说,超过四五千字就会看起来很疲惫,《大师》和《小男友》这样另起一行形成的“镜头转换”下的两层空间的写法,也最多写到两三万字。无论如何,这篇小说展示了青年作家生机勃勃的好奇心和创新突围的行动力。世界在变,一切似乎都更为迅疾、缭乱。文学在新媒体横行的当下,是否需要离现实再近一点,文本的速度再快一点,这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而“对话”这种“照搬现实”的行文方式正是一次无限抵近表象的尝试,是文学对现实的一次积极应和。
邱华栋,小说家、诗人,16岁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作品曾获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林斤澜小说奖优秀作家奖、《山花》小说奖等。曾任《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大师》这篇小说我早就读过,但因为作者李潇潇和小说中“大师”的原型都是比较熟悉的作家朋友,也在饭桌上听作者说起过她和“大师”的过节、别扭与“相爱相杀”的关系,所以初读时,我只是抱着一种八卦的心态,看一个朋友如何写另一个朋友,看一个作家如何写另一个作家,看他们如何读书,以及他们的“秘史”等等。那天作者跟我说,公众号要推这篇小说,同时要配一个评论,既然你读过这篇小说,就写一篇短评吧,我答应下来。但答应之后我又有点后悔,以八卦的心态怎么写评论呢?不过重读过这篇小说之后,我感觉还是有些话可说。
还是先要从八卦说起,虽说初读是抱着八卦的心态,但小说中还是有两点让我很吃惊,一是“大师”和作者阅读量之惊人,阅读态度之执著,小说中提到的外国作家作品几乎密布于每一行,既有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家,更多的是我们很少听闻而为“大师”所发现的独家秘籍,我虽说也是一个读书较多的人,但或许受专业限制,有的作家作品竟然也没有读过,读之不由得深为感叹,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另一点是作者笔下的“大师”,与我印象中“大师”原型的差异,我所认识的 “大师”虽然也有着“极其浓重的曹魏口音和不成功的矫正腔调”,“幼年习武,早年当兵,做过炊事班长,战士考学,上了这个艺术院校”,但在我印象中,“大师”却并不孤傲,也不孤僻,甚至很少谈论他读过的书,在酒桌上只是笑眯眯的,偶尔慢条斯理地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着,但这或许只是我与“大师”没有更多日常交往的缘故,没有机会见识到他的博学多闻和脾气秉性,在这篇小说中我看到了“大师”的另外一面,也加深了对他的认识和了解,虽然说在小说中很难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大师”,哪些来自作者的虚构与夸张。如果除去八卦心态,认真阅读这篇小说,可以发现这是一篇难度极高的作品。小说通篇用对话体写成,一问一答,像是在聊天,问的简洁,答的从容、复杂而“富有个性”,在小说的叙述者丁一禾的说话方式和口吻中,熟悉的朋友不难辨认出作者的影子,我认识的作者就很能“说”,但以对话体的方式来结构整篇小说,在现在很少见,在文学史上的例子也不多,作者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叙述,既有挑战性,也有探索性,就小说的完成度来说,达到了较完善的程度。而从小说所涉及的知识密度来说,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篇具有较高知识含量的小说,可以称之为智性小说,甚至不无炫智、炫技的成分,但就小说的整体叙述来说,又是一篇极为流畅的小说,那些知识、典故仿佛珍珠一样被小说的主线串在一起,虽然有的对读者来说较为陌生,但并不影响阅读,这些文学书籍的名称是为小说叙述服务的,也是为塑造“大师”和叙述者“我”服务的,充满神秘感与书卷气,有效地烘托了“大师”的孤傲、孤僻和倔犟,以及“我”的喋喋不休、夸夸其谈、语不惊人死不休,虽然小说中的“大师”令人感觉有些陌生,但小说中的“我”—丁一禾却与作者的重合度较高,不但说话的口吻很像,而且我们也可以想见其执笔时洋洋自得的兴奋劲儿,在这股兴奋劲儿的背后是“我终于要写写‘大师’了”、“我要写一篇你们没见过的小说”、“我要给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小说”等颇具自我意识与证明意识的写作动机,但从小说的整体效果来说,作者果然写出了一篇不同于流俗的作品,一篇受惠于其中提到的诸多作家作品的小说,一篇以“大师”和文学为主题的“元小说”。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这篇小说不过是讲述了一个文学女青年遇到“大师”的故事,但作者摇曳多姿的叙述方式,却赋予了其独特的智性之美。小说中的文学女青年遇到“大师”,自然会心生爱慕之情,小说也涉及到了爱情,但却没有平铺直叙,而是以“不可靠的叙述者”的方式为之增添了戏剧性,在小说的结尾处我们才知道,前面的“我”、失恋的女同学和“大师”吃烤鸭,穿过紫竹院公园,原来不是三个人,而是两个人,那个“失恋的女同学”原来就是“我”,是“我”想象中的另一个人,其实只是“我”向“大师”求爱被其拒绝,两个人穿过紫竹院公园的故事,这样的叙述方式一方面避免了叙述者“我”的尴尬,另一方面也让叙事更加高级,更加具有博尔赫斯和后现代小说的色彩。小说中对“大师”形象的塑造是成功的,叙述者“我”的形象也是成功的,这是之前很少有人写过的作家或知识分子形象,多年来我们所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大多是陷入官场、职场或丑闻中的知识分子,这虽然具有一定的时代特色,但却泯灭了知识分子身上独有的气质,和官场、职场小说中的主人公差不多,但在《大师》中,我们却可以看到一个作家的博学、专注、低调和他性格中的孤傲、孤僻与倔犟,以及一个文学女青年对其博学与品质的倾慕,两个人之间有故事但又不流于低俗,反而出人意料之外,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师”形象,才是“大师”与倾慕者的正常关系,虽然从八卦心态来说这样的故事略微有些让人失望,但作者却写出了她心目中真正的“大师”。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说作者是幸运的,她在写作的道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大师”,每个写作者都希望能遇到自己的“大师”,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早点遇上一位能指导自己阅读的大师,是不是写作道路就会不一样了?
李云雷,现供职于《文艺报》。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小说集《父亲与果园》等。曾获二〇〇八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等。
近两年,李潇潇发表了一串与众不同甚至是有些另类的小说。这些小说以“双引号”的形式呼啸而过,截取了鲜活的生活现场,像是毫不加工地将生活搬上了小说的舞台。如此生猛,甚至一度让人对小说的文体产生质疑。不过顺着这些“双引号”读下来便会发现,这种对话形式,使内容的输出变得无比轻快、无遮无拦,不管是对他人或是对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的认知,还是关乎个体的成长,都得到了非常极致的呈现效果。《大师》是一篇层次较为丰富的成长小说,有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是丁一禾的书单,写她如何从一个阅读小白,在大师那里偷师学艺,一路顺风顺水地成长为在圈内能打的高手。不得不说,这个书单的含金量极高,凝结了一个作家宝贵的阅读经验。可以想见,单是这一层次,便可令多少文学爱好者将这篇小说拖入收藏夹,丁一禾的书单,完全可以成为更多阅读小白们的读书线索。小说的暗线则是丁一禾的精神和情感历程。大师的启蒙和指点,使丁一禾的精神世界得到重塑,对大师的仰慕激发了她的荷尔蒙,但大师“坚毅地顽强地驯化并终结了这次爱情的萌芽”,作者在表现丁一禾的这次情感经历上,先是设置了一个障眼法,让丁一禾在讲述中,蓄意掩藏自己的情感历程,将一个哭哭啼啼的脆弱的女生形象,赋予到另一个人物身上,直到结尾,随着自我剖白的深入,才峰回路转地承认了那个哭泣的女孩就是自己,并抛出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思考题。作者在双引号系列小说中,都设置了一个亲密的交谈者和倾听者。这个人物不需要面目清晰,也不必有鲜明的性格特点,甚至也不需要有自己的观点。很明显,这是个功能性十足的人物:他/她的存在首先使作者建立了一种亲密的无话不谈的讲述语境。作者用这个人物来推动叙事,只简单的一句附和或是提问,就能使讲述者收放自如,在不同的时空和场景中自由转换,并自如表达自己的认知。有意思的是,在丁一禾的讲述与回忆中,她与大师的交往,仍是由双引号形式呈现。不同的是,这里面对话的功用,不再承担推动故事情节的作用,而是更直接地呈现了大师的性格特点。除了《大师》,作者还创作有《MK女孩》《小男友》等几篇,也是采用双引号的形式来推动故事,这系列小说可以看作是作者在快节奏生活中的一种有趣的尝试。形式为内容服务,而在这系列小说中,形式本身也是内容之一种。安殿荣,辽宁北镇人,现居北京,供职于《民族文学》杂志社。有小说、评论等作品见于《南方文学》《时代文学》《文艺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