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挑河的记忆(闵长富)
前几天,我去射阳,从上岗向东行不久,我便停下车来,站在黄沙港大堤上,看着滚滚东去的水流,两岸郁郁葱葱的水杉树时,我想起当年在此挑河的日子,慢慢咀嚼,久久品味这辛劳的成果。
黄沙港,名为港,实际是内河入海的通道,西起黄土沟,东到射阳黄沙港闸入海,全程88.9公里,流域面积865平方公里,是里下河消除内患外涝的重要河流,也是国家为了解决洼地加快排水、提高抗洪能力投入巨资开挖的水利命脉。
那是1971年秋,当时我在建阳公社办公室工作,地区(那时盐城还是地区行政公署)水利工程任务就下来了,冬季开挖黄沙港。那时水利工程的体制是半军事化的,县成立民工团,公社建立民工营,各大队是民工排。那年我被分派上河工,在建阳民工营任文书。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挑河也同打仗一样。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进入角色,秋种还没有完,就与各大队落实上河工的筹备工作。一是明确各大队带队的,这个带队的一定要是叫得响的角色;二是组建队伍,上河工的民工一定要精干;三是粮草,即后勤工作。河工的粮草一定要筹措足。对这三项工作我要一一检查落实,细化到三项工作的进度。
上河工一般是由大队、生产队准备粮草和搭工棚的材料,而上河工的民工,则要自己准备选柳条、编泥兜,捶草、搓绳、编织草鞋,另外还要备棉衣、棉被、垫肩、咸菜等生活用品和大锹、铁锨等工具。
县民工团号令一下,1971年11月12日,大队人马便从四面八方开往工地,各个大队用水泥船将挑河所需的粮草、搭工棚的材料、挑河的工具、烧饭的锅和炊具以及民工的棉衣、棉被等先行运送到工地。前期先到的人员搭工棚。工棚是民工食宿的居所,是人字形、两米多高,两檐到地的草棚,工棚两边都挖成沟,考虑到下雨便于排水。工棚内4-5米宽,两边铺上稻草,稻草上再铺上草席,民工带上自己的被子就是睡觉的床,中间一条通道,民工都头朝着通道睡,一、二十个民工一间工棚,一天活干下来,晚上倒头就睡,养足精神明天还干活呢。夜里,工棚里鼾声一片,还有磨牙声,说梦话的,放屁声……
我们民工营的工地在冈东公社小缺口,营部设在一个老乡家中。工程决策者都有个排兵布阵的策略,县民工团将我们建阳营安排在这个工程工地最东边,与我们工程工地接壤的是东台民工团的梁垛营,据说在挑河的历史上,这个民工营是能打硬仗的营,我们建阳营也被认为是能打攻坚战的民工营,于是,我们又把“尖刀排”新阳排放在与兄弟团的交界,带队的是大队民兵营长,也是个能啃硬骨头的汉子。
大兵团作战开始了,尽管工地上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但,蓝天飘浮的云朵与工地上飘舞的彩旗遥相呼应,人声鼎沸,引吭悲壮、浑厚的劳动号子声一浪高过一浪,“学大寨战天斗地”“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兴修水利,造福万代”的标语口号处处皆是,就在这寒冷的冬天,工地上热气腾腾,像一片多彩流动的云锦。民工们一个个单衣薄裳,脸上的汗水还不停地流下来,肩背上的皮被扁担磨破了,血水与汗水沾在一起,一扯钻心地疼,但是,没有一个民工提出“下火线”,坚持“战斗”在工地上,这动人的场面给人遐想与感慨。
挑河是个分工合作,密切配合的工作,也是个先易后难的活,开始是平地,挑着泥担子在平地上奔跑,很轻松,随着河谷的挖深,坡堤升高,脚步也远了,挑着泥担子,低着头躬着腰,一步一步地向坡上蹬,小腿肚子绷得紧紧的,咬着牙,铆着劲,爬到坡顶,双手拉着两头的泥兜子的绳索一掀,把泥翻在堤堆上,这才喘口气,挑着空担子下坡返回到河底,待挖泥的装满泥兜子后再挑上坡,上坡走上坡的道,下行下的路,“风车转,拂榷行”,登高远眺,成千上万单衣薄衫的民工连绵数里,密密麻麻,茫茫一片人海,一眼望不到边,浩浩荡荡,来来往往,上下蠕动,来回穿梭线条分明,尉然壮观,俯瞰令人震憾,不由得产生一种回肠荡气之感。算下来,一个民工一天要挑着泥担子来回走七、八十里路。每当太阳西沉,喧嚣的一天淹没在蒙蒙的夜色中,整个工地都在一个灰色的纱帐中,工棚升起袅袅炊烟,劳累一天的民工,两腿灌铅似的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工棚,腰酸背痛,吃完饭,用开水洗洗脚(用开水洗脚这是常识,即使再累也要洗,因为能解除疲泛),连话也不想说,到工棚倒在铺上,一躺下骨头就散架了,四肢瘫了,稻草清香松软,头一落枕头,伴随着四周的虫吟,就呼呼大睡了。可是似乎刚打了一个盹,出工的哨声又把民工们从梦中惊醒,此时,天还没有亮,瓦蓝的天空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使人感到遥远寒冷。工地上冻得硬邦邦的,一锹下去只凿出白印,黑暗中只听见锹锨与冻土的撞击声。当然,也有偶尔遇到雨雪天,大家抓住一个难得的机会在工棚里说说荤段子,或者哼哼淮调。
有一天晚上,我从团部开会回来路过工地,远远看去,月光下有人影在晃动,我走近一看,是“尖刀排”晚上突击“拿炮台”。东台团的梁垛营果真是一个强兵,他与我们是邻居,两个民工营的工程进度不相上下,你高我低,我高你低拉锯战已经几个回合了。可白天我们的“尖刀排”遇上了“患工”,工地上最头疼的麻烦问题,就是遇到塌方和“患工”,“患工”即在开挖的土质中遇到了流砂淤子泥,土层刚挖了一个塘,马上又被子四周的流砂淤子泥挤压过来,把塘填满了,处理“患工”,当时民工们就凭经验,用土办法,关键是抢速度。当时我们总结了一个治理“烂工”的经验,采取全营突击,以连进土,两边合围,向“患沟”靠拢,快速治患。在处理“患工”上“尖刀排”的进度被拉下了,人家已经比我们多挖了几锹深了,两边都下去了三、四正(我们这里农村挖泥一锹深为一层也叫一正), “尖刀排”留下了一个“炮台”,这个不甘落后的排,利用晚上别人休息的时间开夜工突击,决心把这个 “炮台”拿掉。“头顶星,脚踩冰,黄沙港工地炼红心”的标语在寒夜的西北风中颤抖。时任营部教导员的是公社党委副书记马一来,我当时感觉他的思维与别的领导不一样,人家工程领导是抓进度,他却抓民工伙食,民工吃饭是以排为伙食单位的,他在伙食上抓典型,抓评比,千方百计让民工吃饱、吃好。当时我感到不理解,现在细想起来,他是抓在点子上的。回到营部,我把“尖刀排”开夜工拿 “炮台”的事告诉了他,教导员连忙叫负责工程的工程员去工地,让他们尽快收工休息。在这次工程中,我们营在团部的简报上共用了两篇稿子,一篇是发扬风格,团结治水的,另一篇就是夜晚突击拿“炮台”的。对第一篇营教导员没有说什么,对于晚上打夜工这篇文章,他是持有不同意见的。在我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我已体悟到他“带兵”的理念,体贴民工,体谅下情,不冒进,不落后,跟上时序进度,一切以人为本。
经过几个月的奋战,在春节前,72年元月24日,这个水利工程峻工了,2月5日我离开工地,回到公社。一条人工开挖的黄沙港如一条巨龙躺在苏北的大地上,它一头伸向内陆地区,一头伸向黄海,这是一个利在千秋、功在当代的民生工程,我能为此参与而感受到自豪。
今天,上河工已成了久违的往事,大型水利工程全部机械化作业,再也不搞大兵团作战的人海战术了,而当我看到黄沙港,这宽阔的河床、雄伟的大堤,这完全是由无穷的农民汇集成的整体力量,以地地道道的“愚公移山”的精神,用粗糙的双手、坚实的肩臂和顽强的毅力,像蚂蚁搬山一样与大自然进行艰苦卓绝的搏击,开凿出的一条人工通海通道——黄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