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罚和冷暴力,是在诅咒孩子的未来 | 摸象记
“孩子的弱点在于他是以一张白纸开始的。他既不理解也不怀疑他所生活的社会,由于他的轻信,别人可以影响他,使他充满自卑感,使他害怕违反不可知的可怕的准则。”
——乔治·奥威尔《如此欢乐童年》
撰文 | 菜菜
“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这种传统观点不仅在古老的东方广为流传,在西方也曾经是很流行的。我记得《汤姆·索亚历险记》里的淘气孩子汤姆就被姨妈打过屁股来着,也听朋友说过他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英国的寄宿学校被体罚、受罚的学生们排着队被老师用教鞭抽……这种让我倒抽冷气的事情。
不过,现在情况还是不一样了。2016年的一项调查发现,近年来,美国各个阶层的家庭,无论是什么经济状况,对孩子体罚行为都有了大幅减少,比如说,在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中,赞成体罚的比例就从1988年的46%下降到了2011年的21%[1]。
因为,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对孩子进行体罚,实际上可能没什么用,或者说是,起不了什么积极的作用。
比如,2014年的一项研究(图1)发现,大多数父母在打小孩之前会进行口头训诫,训诫后平均30秒内会发生体罚(也就是说,体罚很可能是出于父母的冲动或者情绪反应),而体罚能起到的作用,也是相当短暂的,73%的孩子们在挨罚之后,10分钟以内就会故态复萌[2]。
图1
2016年的一项荟萃研究(图2)试图弄清楚打屁股在儿童教育中起到的作用,结果,基本上没有从文献中找到体罚有用、支持体罚的证据,相反的,大多数文献都显示体罚不但无效,而且有害[3]。
图2
比如,有一项研究追踪了1998-2000年间在美国的20个城市出生的1933名儿童及他们的父母,发现体罚儿童(打屁股)会给他们之后的发育、行为和认知带来负面影响:
- 在5岁时被爸爸揍过的小孩,跟没有被揍的小孩相比,容易出现认知障碍,到了9岁的时候,能够听懂、读懂的词汇会比较少;
- 在5岁时被妈妈打屁股的小孩,哪怕挨打的次数不多,也会在9岁时更容易表现出像攻击、对立这样的外化行为,更容易变得暴躁、冲动、有攻击性[4]。
体罚带给孩子的害处并不只是当下的皮肉之苦和攻击性而已,而是长期的、深远的,既有生理上的,也有心理上、行为上的。
当然,有很多在小时候被揍过的小孩,后来都健康地长大了,成为幸福快乐的成年人。
但是,也有很多在小时候被揍过的小孩,本来可以成为更好的成年人,却被体罚造成的生理和心理影响给拖了后腿。
最近Am J Psychiatry发表了一项研究,分析了童年被虐待经历与成年后人际交往障碍之间的联系,发现童年被虐待的人在长大以后,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接触更敏感、更容易感觉不适,因此在社交中更容易出现人际交往障碍,也就更容易因为人际交往障碍而引起精神疾病[5]。
关于童年虐待,可参见默沙东诊疗手册大众版(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了解全文)。
对儿童躯体上的虐待或伤害是肉体虐待,包括对儿童施加过度的体罚。任何年龄的儿童都可能受到肉体上的虐待,但是婴儿和初学走路的儿童尤其容易受到伤害。肉体虐待是婴儿严重颅脑损伤最常见原因。肉体虐待更容易导致初学走路的儿童受腹部损伤,这种伤害可能是致命的。肉体虐待(包括杀人)占据儿童死亡原因的前十位。一般说来,儿童遭受肉体虐待的危险在上学早期降低,在青春期时增加。
超过 3/4 的虐待实施者是儿童的父母。多数肉体虐待的实施者是男性,出生于贫穷的家庭,跟随单身家长的儿童危险性最大。家庭压力可导致一切肉体虐待。压力可能来源于失业、频繁搬家、同朋友或家庭成员社会隔离以及正在发生的家庭暴力。难相处的儿童(急躁易怒、要求过多、多动症)或者有特殊需求(发育或身体残疾)可能更容易被肉体虐待。肉体虐待经常由其他压力中的危机触发。危机可以是失业、家庭成员死亡、纪律问题等。
性虐待
成人或年龄相差较大的儿童为满足性欲而对儿童做出的任何行为均视为性虐待,包括生殖器进入儿童阴道、肛门或口腔,没有进入但是有性意图的触摸,对儿童暴露生殖器或展示色情图片,以及对儿童使用情色产品。性虐待不包括性游戏。在性游戏中,儿童不到 4 岁的年龄差距,看或者互相触摸生殖器部位而不用暴力或威胁。
到 18 岁时,大约 12%~25% 的女孩和 8%~10% 的男孩受到过性虐待。大多数虐待者是儿童认识的人,通常是继父,叔叔或母亲的男朋友。女性虐待者比较少见。
某些情况会增加性虐待的危险。例如,有几个照料者或者有几个性伴侣的人照顾儿童,被性虐待的危险性增加。与社会隔绝,自尊心低下,家庭成员有被性虐待者,与犯罪团伙有牵连等也使危险性增加。
情感虐待
使用语言或行为在心理上虐待儿童就是情感虐待。情感虐待使儿童感到他们是毫无价值的,有缺陷的,不被人爱,没有人要,处在危险之中的,只有在他们满足他人的要求后才是有价值的。
情感虐待包括蔑视、利用、威吓、孤立和忽视。蔑视意味着小看儿童的能力和成就。利用是指鼓励不正常的或犯罪的行为,例如犯罪、酒精或药物滥用。恐吓指恃强凌弱,威胁或吓唬儿童。孤立指不允许儿童与其他成人和儿童交流。情感上的忽视指忽视儿童,不与儿童交流并且不给儿童爱和关注。情感虐待倾向于长期发生。
体罚和冷暴力,都属于童年虐待的范畴。
这项研究对92名平均年龄28岁的参试者(64女28男)的精神状态和童年虐待/受创程度进行了评估,评估涵盖了包括冷暴力和热暴力在内的五种童年虐待(情感虐待、身体虐待、性虐待以及情感和身体上的照顾疏忽)。
然后对参试者进行了人际距离评估,发现童年被虐待程度较严重的人,对与别人之间的距离更敏感。童年被虐待程度比较轻的人,在与别人间距80厘米时可以感觉舒适自在;但童年被虐待程度较严重的人,则倾向于与人保持较远的距离,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小于90厘米,就会感觉不适(图3)。
研究人员还对参试者们进行了社交触摸测试,在参试者的小腿骨上进行慢速(每秒5厘米)和快速(每秒20厘米)的触摸,发现童年被虐待程度较严重的人,更容易对快速触摸感到不适、膈应(图4)。在社交触摸实验中出现的不适感和参试者们在日常生活中讨厌被触碰的程度是有关联的。
参试者们还接受了功能性核磁扫描(fMRI),发现童年被虐待程度较严重的人,海马体、初级体觉皮质、后脑岛和左杏仁核的灰质会显著减少。但是,他们的右侧初级体觉皮质和后脑岛皮质对快速触摸的反应会比别人更激烈,也会感到更强烈的不适。
这些研究结果,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一个人在童年被虐待程度较严重,在成年后更容易出现交际困难和精神障碍:童年被虐待经历可能会改变神经系统处理社交信息的方式,让人更敏感,从而不自觉地避开人际感官刺激,以减少随之而来的不适感和情绪困扰——也就更容易因此出现人际交往方面的障碍。
人是社会的动物,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和别人打交道。
人际交往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成年人来说,有多重要,就不在此赘述了,谁用谁知道。
另外,JAMA Netw Open在今年初发表的一项研究(图5),对36309名、平均年龄47岁的美国成年人进行了访谈调查,发现在普通公众中,将近一半的成人反社会行为与童年被体罚和虐待的经历有关[6]。
图5
在这项研究中,参试者的性别为52%女、48%男,其中有18.1%的人在18岁前经历过严厉的体罚(17.7%的女性和18.5%的男性;体罚包括被推搡、被抓、被扇耳光打屁股、被揍等),46.7%的人在18岁前经历过虐待(46.8%的女性和46.6%的男性;虐待包括身体虐待、性虐待、情感虐待、情感忽视、身体忽视以及目睹婚暴的经历等)。
对这些参试者进行分析,发现有高达46.7%的反社会行为都与童年时被体罚或/和被虐待的经历有关(在女性中达47.3%,男性中达45.5%)……
该研究中的“反社会行为”是根据《精神疾病诊断和统计手册(第五版,简称“DSM-5”)》中的定义,包括了不道德或违法的行为、不顾及他人的欺骗性行为、鲁莽冲动不负责任、操作性或冒险的行为,具体列表见图6。
图6
做出这些反社会行为的成年人,常常比较难以发展和维持积极的人际关系,在成功就业、遵守法律等方面也都会遇到困难。
坦白说,童年被体罚/虐待将会引发成人反社会行为,这一点本身并不令人意外。
然而,这项研究所揭示的这种关联的存在普遍性(接近半数),还是比较令人吃惊的。
虽然说关联性并不代表因果关系,但是这项研究中揭示出的关联性,已经和吸烟/肺癌之间的关联性差不多了……
这种关联性是非常值得社会警惕的。
这一类的例子还有很多。
比如说,Lancet Psychiatry的一篇研究论文指出,童年被虐待/体罚经历会给尚在发育中的大脑结构带来不利影响,有此类经历的人,右侧脑岛皮质表面积减少,未来成年后抑郁症易复发[7]。
又比如说,加拿大的研究人员分析了34653名美国成年人的数据,发现在童年时曾经遭受过严格的体罚教育(非虐童)的人,成年以后会比较容易患上情绪障碍、焦虑症、药物依赖、人格障碍等精神障碍[8],而且更容易患心血管疾病、关节炎和肥胖[9]。
等等等等。
最近,美国儿科学会发文,对家长们做出建议,建议家长和其他与少儿互动的成年人不要在生气的时候打小孩,也不要把体罚当作一种孩子犯错误以后的惩罚方式[10]。
——养孩子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了……不过,打孩子也并不会让这件事变得更容易啊。
作者(自我)介绍
参考文献
[1] Ryan, R. M., Kalil, A., Ziol-Guest, K. M. & Padilla, C. Socioeconomic Gaps in Parents' Discipline Strategies From 1988 to 2011. Pediatrics 138, doi:10.1542/peds.2016-0720 (2016).
[2] Holden, G. W., Williamson, P. A. & Holland, G. W. Eavesdropping on the family: a pilot investigation of corporal punishment in the home. Journal of family psychology : JFP : journal of the Division of Family Psychology of the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Division 43) 28, 401-406, doi:10.1037/a0036370 (2014).
[3] Gershoff, E. T. & Grogan-Kaylor, A. Spanking and child outcomes: Old controversies and new meta-analyses. Journal of family psychology : JFP : journal of the Division of Family Psychology of the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Division 43) 30, 453-469, doi:10.1037/fam0000191 (2016).
[4] MacKenzie, M. J., Nicklas, E., Waldfogel, J. & Brooks-Gunn, J. Spanking and child development across the first decade of life. Pediatrics 132, e1118-1125, doi:10.1542/peds.2013-1227 (2013).
[5] Maier, A. et al. Association of Childhood Maltreatment With Interpersonal Distance and Social Touch Preferences in Adulthood.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appiajp201919020212, doi:10.1176/appi.ajp.2019.19020212 (2019).
[6] Afifi, T. O., Fortier, J., Sareen, J. & Taillieu, T. Associations of Harsh Physical Punishment and Child Maltreatment in Childhood With Antisocial Behaviors in Adulthood. JAMA network open 2, e187374, doi:10.1001/jamanetworkopen.2018.7374 (2019).
[7] Opel, N. et al. Mediation of the influence of childhood maltreatment on depression relapse by cortical structure: a 2-year longitudinal observational study. The lancet. Psychiatry 6, 318-326, doi:10.1016/s2215-0366(19)30044-6 (2019).
[8] Afifi, T. O., Mota, N. P., Dasiewicz, P., MacMillan, H. L. & Sareen, J. Physical punishment and mental disorders: results from a nationally representative US sample. Pediatrics 130, 184-192, doi:10.1542/peds.2011-2947 (2012).
[9] Afifi, T. O., Mota, N., MacMillan, H. L. & Sareen, J. Harsh physical punishment in childhood and adult physical health. Pediatrics 132, e333-340, doi:10.1542/peds.2012-4021 (2013).
[10] Sege, R. D. & Siegel, B. S. Effective Discipline to Raise Healthy Children. Pediatrics 142, doi:10.1542/peds.2018-3112 (2018).
特 别 提 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