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旻作品丨此情可待成追忆
在电脑桌前坐下,电话下压着小小的笔记本。随便翻开,出现的文字是07年7月在新疆路上草草记下的细节:“小苏(我们同行的回族司机助手)答应说到了雪线就抱我下车,让我多拍几张照片。遗憾的是,到了雪线,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呼吸困难,头疼欲裂,胸口发闷,骨头也疼起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小苏跑下车给我抓回一把新鲜的雪。我把雪握在手里,心里想,这便是雪,天山的雪。”
还是07年,夏天的那拉提是最美的草原,为了不错过落日黄昏的大草原,我和小聪决定吃完饭散步回我们草原里的旅馆。其他人都说累了,宁愿坐车回去。两人沿着小镇,往草原里走,天边霞光万丈,余晖金粉般洒落在茫茫草原上,远处皑皑雪山,连绵起伏,一条蜿蜒的溪流,晶莹湍急的流水从附近雪山上来,沿着河道急急而去,偶尔有骑马的少年从我们身边经过。坐车的人后来居上,跟我们挥手,往前面去了。不久就看见小苏开了车迎面而来,跟我们打招呼,说是去洗车,便往溪那边的方向走去。我们徜徉在黄昏的草原里,这里停停,那里走走,说着出口就忘的话。突然之间天就黑了下来,刮起大风,那风是能把人卷走的气势。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暴雨已经“唰唰唰”从天而降,仿佛冰刀子往人身上捅,一刀一刀既冷又痛。四处张望,空旷的草原上,找不到一棵树、一根柱子、甚至是一片叶子可以避雨。小聪搂着我,尽量用她的身体为我挡雨——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冰一样冻的雨水倾盆而下,湿冷向四肢百骸迅速扩散。正当我们绝望时,一辆汽车飞也似的向我们驶过来,在身边戛然而止,小苏从车上跳了下来,迅速把我们接上车。在车上,尽管冷得直打哆嗦,说话都不连贯,当我们看着彼此的狼狈样,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件事,后来很长一段日子,一直被她们拿来取笑我们,说那是假浪漫的惩罚。
09年8月,我们还没进入禾木图瓦人居住的村庄,小唐把车停在路边,叫大家别问为什么,只下车去捡石头,每人只一块,不要多。大家都很听话,乖乖下车,在路边目光如麻,默默寻找与自己有缘的那颗。这一切都源于对小唐的信任,这种朋友间的默契在旅途中建立,在往后的岁月里一直长存。小唐自己捡了两块椭圆形的石头放车上,跟我说,一块是为我捡的。大家怀里揣了石头,一副仿佛懒得问为什么的样子纷纷回到车上来。到了禾木村口一个大石堆前,小唐把车停下,说,敖包到了,大家去许愿吧。多少年来,每次听那首经典的《敖包相会》,我都把它联想为蒙古包。以为那对相爱的男女相约在一个大大的白白的蒙古包外见面。真是丢人丢到家了,那天之后才知道,敖包是蒙古语,意思是“石堆”。敖包祭祀是北方草原民族的重要习俗之一,蒙古族、达斡尔族和鄂温克族都有祭祀敖包的传统,很明显禾木的图瓦族也有敖包祭祀的习俗。这个供牧人许愿,祭祀,用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堆起的整整齐齐的大石堆,上面插有柳枝,就是他们所说的树神了。树神上挂有五颜六色的彩色布条,叫做神幡。小唐让大家手里捧了石头,心里默念着心愿,静静地围着敖包顺时针转三圈,完了把藏有心愿的石头堆在敖包上。敖包周围的地面都干干净净,找不到一颗石子儿。我有两块石头,妈妈替也替我捡了一块。她和小唐各自为我许了一个愿。我在车上,双手空空,内心虔诚地许愿。小唐还说,愿望要是实现了,可是要回来还愿的。几天后,我们到了赛里木湖边上,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敖包,八月份的赛里木湖,寒风把敖包上的神幡吹得猎猎作响,人冷得直打哆嗦,我穿了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抱了一块大家给我找来的大大的椭圆石头,大家顶着刺骨寒风推着我绕着小山一样的敖包转了一圈。小唐说,只要心诚,一圈便是三圈。我的愿望于是藏在赛里木湖边的敖包里,只有我和天地神明知道。
还是让人念念不忘的新疆。后来我频繁地想起那个夜晚,在阿尔泰山下图瓦人聚居的禾木村,我和小唐在蒙古包门前看星星。那时不过八月中旬,我穿了羽绒服,高筒靴,怀里抱着热水袋。我们说话的气息在空气中变成一团团白色的温暖。小唐生于天山脚下,如今终年奔忙在天山山脉和阿尔泰山脉之间,她不时呷一口茅台,那些酱香浓郁的酒来自她随身一个老式苏制不锈钢酒壶,用羊皮套珍重的裹着。我本该陪她一人一口,那才够朋友,且符合浪漫的意义。可因为晚饭时我带头陪她喝过后,喉咙就不争气地疼起来。为了不给未来迢迢的路途添上不必要的麻烦——例如生病,只好放弃浪漫了。门外长满半人高硕大的野花,不远处是终年积雪的阿尔泰山山脉,北斗七星就在眼前,亮晶晶,仿佛一伸手,就能握在掌心。
05年,北京。夏夜,我们沿着长安大街一直往天安门广场走去。半路我还特意要求大伙靠墙边走,让我摸摸那古老的红宫墙。在走地下隧道穿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一对手牵手的情侣——男的是个喇嘛,女的貌美如花,俩人神情亲密,状如每一对恩爱的恋人。广场上有不少人在放风筝。依我的脾性,是也要买一个来凑热闹的——那种脸谱风筝实在太美了。我试探性的提议马上遭到大家的一致强烈反对,因为放风筝的人是他们,我只负责坐在那里看。这实在有点不公平,毕竟放风筝在某种情况下也是体力活。大家都人困马乏了——一大早起床,赶飞机,来到北京后还要沿长安街走了这么一段悠长的路。这漫步长安街的主意也是我出的,按照老北京老冯他们的说法,当年十里长街送总理时,还是中学生的他们的确是走过那么一回的。差不多三十年后的八月之夜,人到中年的他们可真是舍了命来陪我这个任性的小女子了。送我们回王府井的酒店后,他们肯定是累得马上打车回去晚上吃饭的东来顺,开他们自己的车回家了。一想到这,罪过的念头就不客气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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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旻颖,(又名林爽英),笔名旻旻,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广州市增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共六部。获广州市第六届文艺奖,是2010广州亚残运会火炬手,是2014全国自强模范。现居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