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十番”

枫桥陈家,有一个民间组织,叫“十番文艺队”。据媒体报道,“目前,陈家十番文艺队共有60多名成员,全部由当地村民组成,其中妇女20多名。”而传承弘扬这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则是今年94高龄的陈炳全先生。
很荣幸,今年七月随陈国平走访陈家老台门时,我与陈炳全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陈炳全先生老当益壮,精神矍铄,耳聪目明,我们聆听他娓娓道说陈家的那些老底子事。聊天中得知,他是《宅埠陈氏宗谱》(2008版)修纂的发起人。陈氏是巨族,是望族,修谱难度可想而知,陈炳全先生不仅全身心投入,而且还带头为修谱捐款7万元人民币。后来聊到了陈洪绶,聊到了陈遹声,又得知他慷慨解囊,修永枫庵他捐过15万,修荐福寺他捐过15万。此外,他还购置健身器材供村民享用。至于成立陈家十番文艺队,陈炳全先生更是视作己任,自掏腰包,购置乐器,成立队伍,培训辅导……什么叫“为善最乐”?我们在陈炳全先生身上找到了答案。
后来在陈家文化礼堂,又见到了陈炳全先生的介绍,他被誉为“最美文艺人”。墙上的简介是这样写的:“最美文艺人陈炳全。热爱并专注地方文化,尤精音乐,为传统艺术'十番’传承人,为继承发展,将'十番’所用器乐、道具捐献;同时也是编修《宅埠陈氏宗谱》的发起人。”
接着就触及到陈家“十番”的历史了。陈家敦伦堂,是该村文化礼堂之所在,里面专门辟有一个“十番陈列馆”,介绍“十番”的历史,展示“十番”的乐器(陈炳全先生捐献)。由此说明,陈家是十分注重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的。
我无缘现场欣赏到陈家“十番”的表演,但在“十番陈列馆”内,拜读了墙上的《枫桥陈家十番》一文,对于陈家“十番”的历史有了大概的了解。《枫桥陈家十番》这篇文章,为说明“十番”渊源有自,从南宋开笔,提到“端三公兄弟消极遁世,以吟诗结社,击鼓奏瑟为乐”,提到了元代铁笛道人杨维桢,提到了明代陈洪绶的祖父陈性学。这固然与音乐扯得上关系,但扯得远了,与陈家“十番”关系不大。
枫桥陈家是科第望族。在注重功名的时代,博弈、丝竹、花鸟之好,是影响举业的末技。在古代,举业与作诗是一对矛盾,作诗会分散精力,影响写八股文,故经常受到家长的诟病,更何况是丝竹之好?对于古代读书人而言,丝竹是“乱耳”的(“丝”指弦乐器,“竹”指管乐器)。刘禹锡《陋室铭》中不是有“丝竹之乱耳”的说法吗?意思是,繁杂的音乐会扰乱两耳的清静。所以,古人沉湎于丝竹,确实是消极遁世的行为,而杨维桢则是那个时代多才多艺的“另类”。
这倒并不是说我们陈氏祖先就不懂音律了,恰恰相反,枫桥在继元代杨维桢之后,第二个堪称“音乐家”的,则当数距今200年前的清朝乾隆、道光年间的陈家人陈幼慈了。陈幼慈以弹奏古琴出名,被称之为“琴家”。陈幼慈在官场上“芥子微名”,业余则喜欢古琴,闲中梳理琴学所得,无心插柳柳成荫,以一部《邻鹤斋琴谱》而在中国古琴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宗谱只字不提陈幼慈的丝竹之好,《邻鹤斋琴谱》的作者也一直是个谜,直到萧山文史专家孔郁祥先生多年搜求考证,才将陈幼慈的身世公布于众。陈幼琴不是别人,就是“越中三子”之一、著名诗人陈芝图的幼子。
没有证据能证明琴家陈幼慈与陈家“十番”有直接的关系,但若要论陈家的音乐与渊源,则陈幼慈是必须提及的一个人物。窃以为,陈家“十番陈列馆”,可以记上琴家陈幼慈一笔。就像提到书画,我们言必提洪绶,那么提到音乐,我们自然不能忘记有个陈幼慈。并以此表明,陈家在科甲连翩的同时,也从来不乏吹拉弹唱、深谙音律的人才。
始于明代的陈家“十番”,必有其创始和传承,只是宗谱未载,我们无法考证罢了。现在能确定的陈家“十番”传承人,除了当代的陈炳全先生,往上溯则是100多年前的陈竹先、陈洪钧父子了。《枫桥史志》在“民间名人”中有陈洪钧的传记:
陈洪钧(1901—1935),枫桥长道地人。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陈竹轩为枫桥民间器乐“十番”的主要成员和组织者,曾任枫桥镇隆泰米店经理。平时喜拨弄丝弦,尤善琵琶。洪钧自幼受家庭熏陶,为掌握各类乐器的演奏技巧,几废寝忘食,因而对“十番”管弦、弹拨、吹奏、打击等乐器无不精娴,又善辨音律,能隔墙校正某一乐器音调的“走失”。平时喜穿双幅大襟长衫,腰系布带,挂二胡于肩或藏于袖中,每坐即调弦而奏,其曲有“雪黄花”、“缠藤花”、“翻碧桃”、“佛前灯”、“平沙落雁”等。哀怨缠绵,沁人肺腑,又能在弦中模仿各类鸟兽叫声,闻者叹为“神胡”。抗日战争前,上海“大世界”、“天蟾舞台”相继以高薪邀聘,洪钧一笑置之,年35病卒。
这样的音乐人才,在宗谱里是发现不了丝毫痕迹的。
陈洪钧是陈竹先的次子,其行传极其简单:“松九十八,名洪钧,浚百三十八长子,生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二月初三日戌时。”陈竹先的行传里当然也没有关于“十番”的记载:“浚百三十八,名竹先,锠百十三公四子,生同治十三年甲戌五月十八日未时,配石家弄石志相公长女,生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二月二十三日卯时,子二,松九十八,松百八十,女一,字宁波董继斐。”(陈竹轩,谱名“竹先”)
继续查陈洪钧的家世:祖,锠百十三,陈焕章,字敦辉;曾祖,培百七十五,陈顺法;高祖,炳五十五,陈绍祖,字上获……由此可知,陈洪钧是福一房后裔。
现在我们厘清了陈家“十番”的三代传承:陈竹先——陈洪钧——陈炳全。没有这三代的传承,陈家“十番”当然不能“重出江湖”。虽然上代的传承情况我们无法考证,但是,从陈幼慈到陈炳全,从陈家明代“十番”到陈家当代“十番”,我们不难推断陈家是“音乐世家”的结论。
陈家不愧是书香门第,连“十番”也带有文绉绉的气质,名曰“文十番”。这件事也值得一说。
十番,又称十番鼓、十番锣鼓,“番”即“遍”的意思,因其在演奏时轮番使用10种乐器而得名。“十番”是流行于江苏、浙江、湖北、安徽、福建等地的传统民间鼓乐。十番锣鼓的演奏主要用于宗教的超度、醮事与传统民间的各种风俗礼仪活动,僧、道两家称之为“梵音”,民间则有多种说法:明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称之为“十样景”,明张岱《陶庵梦忆》中称之为“宣传”,清叶梦珠《阅世编》中称之为“十不闲”、“十番”,等等。
十番锣鼓根据其所用乐器的不同,可分为“清锣鼓”和“丝竹锣鼓”两大类。只用打击乐器演奏的叫“清锣鼓”,兼用丝竹乐器演奏的叫“丝竹锣鼓”。从这个标准来衡量,陈家“十番”属于丝竹锣鼓。在时代的不断演进中,陈家“十番”已发展到用打拨、吹奏、弹奏三大类共18种乐器,分别是:省(二支)、箫、管、笛(二支)、琵琶、三弦、双清、阮咸、云锣(九音鼓)、汤锣、木鱼、檀板、彭鼓、铃(星)、二胡、提琴。表演时,18位乐师各操一件乐器演奏,这些乐器演奏而成的曲子,听起来节奏舒缓,旋律悠扬,婉转动听,似高山流水,似云蒸霞蔚,独具江南音乐的婉约阴柔之美,显得比较“文气”,故有“文十番”之名。
如何品评陈家“十番”?根据其使用的乐器,不妨套用清代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对“十番锣鼓”的一段描写,这是最专业的文字表达:
“十番鼓者,吹双笛,用紧膜,谓之闷笛;佐以箫管,管声如人度曲;三弦紧缓与云锣相应,佐以提琴;鼋鼓紧缓与檀板相应,佐以汤锣。众乐齐乃用单皮鼓,响如裂竹,所谓'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佐以木鱼檀板,以成节奏,此'十番鼓’也。是乐不用小锣、金锣、铙钹、号筒,只用笛、管、箫、弦、提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十种,故名'十番鼓’,番者,更番之谓……是乐前明已有之。”
陈家“十番”,如今已成为一种陶治性情、易风易俗的文艺表演。但在古代,它通常应用于春秋祭祀、婚丧嫁娶、佛坛道场,兼有娱神和娱乐的多种功能。
这就找到答案了!为什么在枫桥,唯有陈家“十番”能代代传承保留至今?那不仅仅是因为历史上陈家是名门望族,陈氏子孙多才多艺。更关键的是,陈家有丰富的人文积淀。每年的春分和秋分,叫做“春秋两祭”,在陈家萃涣堂、敦伦堂、萃伦堂举行隆重庄严的祭祖活动,这是陈家“十番”生根开花的土壤。枫桥有紫薇侯庙,每年的“九月会时”(俗称抬阁会)有赛神大会,而陈、楼、骆三大姓负责赛会的操办,这是陈家“十番”施展身手的大好时机。而且,明代枫桥还有两处佛教胜地,陈洪绶的父亲陈于朝,既修化城寺,又建永枫庵、永枫塔,他广扬佛法、普渡众生的时候,被称作“梵音”的陈家“十番”一定不会缺席。陈于朝之后,陈家又出了一个独资建造海觉禅寺的陈伊情,陈伊情归依佛门,海觉寺里一定也有陈家“十番”的梵音在余音绕梁……
(图片与视频由陈均明提供,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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