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潘天寿逝世五十周年|吴山明:忆潘老

潘天寿

(1897-1971年)

字大颐,号寿者,出生于浙江省宁海县。

擅花鸟、山水,兼善指画,亦能书法、诗词、篆刻。

20世纪中国画大写意花鸟画的一代宗师、美术教育家。

被学界公认为传统绘画最临近而终未跨入现代的最后一位大师。

50年前,20世纪中国画大师,著名美术教育家潘天寿先生在凄凉寂寞中去世。而他的人格为世人景仰,他的艺术被后代尊崇,而他于文化史和艺术史的意义仍需要不断被理解和揭示。而作为潘老弟子之一的吴山明先生,自幼就与他结缘,深受其人格画格的感染熏陶,在他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际,曾先后写了两篇怀念和探究潘老艺术的纪念文章,今在潘老逝世五十周年之时,整理辑编,从而让更多后学们在吴山明先生文字中感受其潘老非凡的艺格魅力!

忆潘老

一九六五年我们浙美部分师生在浙江上虞丰惠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潘老、吴老等一批老先生后来也下来“走马观花”,省委要他们到第一线去看看农村面貌,记得他们住在一座离丰惠不远的老房子中,这是一座九十九间半的大屋,他们一边学学文件,同时也到各地社教点去走走,以便跟上形势。

1963年潘天寿给花鸟专业学生授课

社教将结束时,台州地委从北京下到浙江来抓双千斤的周一萍专员,邀请潘老回老家走走,党委高培明书记要周昌谷先生,张品操和我陪同前往,以使我有机会在潘老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周一萍同志是文人,很懂画,他实际上是请潘老去作画的,因此我们一直住在临海,没去潘老老家宁海县。在临海的数天,上午潘老一般都作画,有时下午还画一点。记得潘老开始画了一些尺页,后来又为专员公署会议室画两张略大一些的画。能这么长时间连续看潘老作画,实是非常幸运和难得的事,尽管事隔太久有些细节记不清了,但事情本身却是终生难以忘却的。文革中有人点名要我和品操揭发潘老与昌谷先生台州之行干了什么勾当,我和品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因此也就什么都没说。

潘天寿画作《记写雁荡山花》局部

潘老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严格,记得在临海作画时,对自己下笔后不甚满意的画,即揉去丢进纸篓,另铺纸再画。潘老画从不提笔就画,前总是思考一番,而且思想很集中,下笔很慎重,运笔不快,十分自信稳健,一笔接着一笔,一气呵成,一幅尺页总体上花费时间并不长,在临海每天上午画2-3幅即搁笔,成功率很高。画完成后,并不急于题款盖章,常会再盯着看一阵子,偶然也会提笔再添上几笔,以使画面更整体浑厚,但一般都是一气画成,不再添加。

潘老作画似乎都是画前严格规划好的,画面从不会出现多余之笔,尺页小品更如此。潘老一般用的大号硬毫作画(记不清当时潘老是否已用日本的山马笔),喜欢自己研墨以及作准备工作,因此我和品操一般插不上手。作画时执笔较高,醮水醮墨非常准确,很少有因所醮之墨浓淡不妥而反复洗笔之事,尽管画面上粗笔浓墨,实际上真是惜墨如金。落笔后往往干湿浓淡都恰到好处,喜以中锋与侧锋划长线,有时也接笔,但气贯而笔与笔之间衔接十分自然。

创作中的潘天寿

记得文革前有次去潘老家,巧遇他正在画丈八的大幅指头画,潘老将所需之墨水在小盘中调好后,端着到画中蹲下用指醮盘中之墨水,边醮边画,因指头不吸水,粘附墨少,因此一条长线要醮很多次才能勾完,但潘老运指如运笔,尽管长线需多划相接而成,但波折极为自然。运指比运笔难度大的多,因此,这么大的一张指画,工程是极大的,然潘老一丝不拘,倾注大量心血去经营和构筑,这种精神实是我们后辈的楷模。

潘天寿《夏塘水牛图》(指墨),142.7×367cm,上世纪60年代

在临海的后期,潘老还画了两张大画,好象是五尺横幅,准备赠给专暑,潘老作大画也是一鼓足气完成的,对画面大的主线穿插,笔与笔之交错,潘老经常停笔思考,想定了便一挥而就,出奇制胜令人叹服!我在一旁常常估计着潘老下一笔可能穿插的方位,但却往往在我预料之外的地方落笔。潘老是一位非凡的画家,从青年时代起就形成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的审美个性,并终生为之追求之。特别对构筑画面大的形式美的思路之奇绝,更是无人可以比拟的。记得潘老为临海画的六尺大画中有一张兰竹图,题款是“粉脂价贱艳吴娘......”一诗,周一萍同志非常欣赏,于是说这幅画所题的诗,比较适合在个人家中悬挂,并表示是否可送给他,潘老笑了笑也便同意了。听说后来周一萍将画带回北京,一直挂在家中。

潘天寿在雁荡

在临海时,潘老生活极有规律,早起,早睡,饮食也很节制,黄酒喝一点,但也只一、二小杯而已。中午要休息,但时间不长,在临海期间一直身板硬朗,精神很好,返杭时,我们去了路桥镇,爬上一小山去看了纪念一江山岛战役的烈士墓,对牺牲了那么多战士感到吃惊,可见当时战斗的激烈。我们还到路桥鞋厂参观,记得大家都量了脚的尺寸,每人定做了一双轻便松紧皮鞋,这双鞋我穿了好些年,可见质量不错。在回杭汽车上,我与品操相约,同时提请潘老给我们每人画一小幅画,没想到潘老马上同意了,并认真记在一个小本上,更没想到回杭后大约只隔了一个礼拜左右时间,潘老便叫我们去取画,当时我们高兴极了。记得给品操画的是一只露出大半个身子在画面中的大公鸡,给我的一幅是石上停着一只八哥,构图与笔墨都很精彩,是同类小品中的精品。可惜文革中,有一天忽然我放在书架上的一小卷画不翼而飞了,其中便夹有潘老的这一幅,不知是那一位老兄代我收藏了,到时但愿能物归原主。

潘天寿《江南春雨图轴》,85.8×77.2cm,1953年

故乡之行,潘老兴致一直很高,且对故乡茶水饭菜特别习惯。我想乡音与乡情一定给潘老童年、青年时代的许多美好的回忆。故乡的山山水水对潘老特有的艺术风格的形成是非常直接的,正是雁荡山区的一山一石,在他的童年少年时代留下的深刻印象,影响着潘老一生的审美追求,如果潘老生长在杭加湖平原可能其艺术发展又是另一回事了,是否可以这么讲,由于雁荡山才产生潘天寿。

1962年潘天寿与吴茀之在外写生合影

记得当年潘韵先生在台州乡下的一个阁楼上,回忆起与潘老、吴老等赴雁荡山写生相处时的情景,他说,我们在雁荡山都是选一些的名胜古迹画,而潘老不这样,溪边山涧,雁荡山到处有他的画题,整天在走来走去,很平常的山石草木,经他一画都会很特别。我想潘韵先生的有些话看来平常,但却说到点上了,潘老正是因为对雁荡山区太熟悉,情感太深了,因此也就最懂得它的美的所在,最本质的特征所在,最能寄托他情感的地方所在。向雁荡山的山石最愿去的也是有生气最生动,最具魅力的美的地方寻求艺术创造的冲动,审美上的启发,当然也汲取和积淀了最入画的画材。我想凡大师产生都有这种追求生活的促使产生艺术和变革的原动力。光继承,吃前人饭是成不了大师的,因此可称大师者都应是艺术的改革与创新者。象潘老、宾虹老、林风眠、李可染等都应是一代创新大师,都从自己对生活的不同审美视角出发创造了中国画的具有不同特色的新的绘画语系和模式。并最终以其风格的新意和完美成为画坛巨子的。

潘天寿 《映日荷花图》137.5×276.8cm  1960年 作

从学生时代的课堂内外,以及临海的接触中。我感到潘老从性格到画格的大气严谨和方正,乃至形象都是非常一致的,这在画家中是不多见的。记得少年时,我家住在吴茀之楼下,我家的住房原是潘老家住的,潘老搬到荷花池头后,便典给我家,尽管潘老不住了,但却常来红门局老屋吴老家聚会。我从小喜画画,常上楼去看之先生作画,因此常也遇到潘老、诸老等来访,特别反右之前,几位老人学校里事不多,家中相聚多起来,当时他们谈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为学校收购古画,以做范本之用,记得吴老常在谈妥付款后在字据写上“银货两讫”字样,然后将画留下,张挂在画室(也是客厅中)。无论购前或购后,潘老吴老等对画都谈的很热烈,也常会争论起来,尽管在一旁的我并不很理解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但对三人性格印象很深,吴老善谈,往往讲的最多,脾气较直。诸老谈话很少,有时插几句,性格温和。潘老讲话也不多,沉静而自信,但我感到往往潘老的看法容易影响其他人,可见其见解更为精辟,他的有条理的谈吐往往有一种摄服他人的力量,在当时我感到凡争论不下的问题,往往最后是以潘老意见为准而定下来的。

潘天寿为学生示范指墨画

在我们学生时代,除课堂外,还能经常听到潘老等老先生的讲座,系统的以潘老讲的最多,潘老讲话离题很少,扯出去话题是绝对没有的,而且时间把握的也很准确,剖析问题冷静而严谨,着眼点高,言简而意赅,因此学生的笔记,很容易整理成很完整的讲义,可惜我的一些笔记散失了,没有保存下来。

潘天寿《己酉严冬被解故乡批斗师途率成》手稿

还记得有一次在高班的教室里,有人拿来一张陈子庄先生的画,好象是六尺四开,竖构图,画的是石头上立着一只鸟,同学们请潘老说说,潘老用手摸摸自己的头,笑眯眯地看了好一回,评价说:”学八大作风,画的不错,此人悟性很高,但功力上火候还欠一些,当时陈子庄还很少有人知道,潘老也未听说过他,但这简单的几句话,一直留在我脑海中,因为这对当时的陈子庄的那幅作品评价是十分概括而准确的。记得多年前有一位当年的红卫兵曾跟我说起当年发生在文革初期“牛棚”中一段与潘老有关的经历:当时,为了批判潘老的一幅(蟹石图),他拿着抄大字报的笔墨汁以及铅画纸去找潘老,让老人再画一幅,以供批判时大字报张贴之用,潘老看看纸和笔墨,极认真地对他们说:用这种画具是画不好的,并告诉他们应找张宣纸与墨砚以及好一点的笔来,他可以画得好的一点的。当这位已是画家的当年的红卫兵,事隔十几年后回忆此事时,讲一位大艺术家在那样的困境之中,对艺术竟仍是如此的执着和严谨往事时,讲者与听者眼中都是含着对潘老崇敬的热泪。

1959年潘天寿为鲁迅美术学院学生示范

在潘老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之时,作为老学生写了这些篇段式的回忆文字,作为对老师的怀念。我也期望着有朝一日我们的文学家与电影专家能写一部或拍一部《画家潘天寿传》的片子。真实的反映潘老的生活、艺术、性格等品格。

吴山明

2017年11月

吴山明为潘天寿先生写照

《一览众山小》 200×100cm  1996年 作

近距离看潘老

我附中前就认识潘天寿先生,我跟潘老的渊源关系跟其他人稍微有些不一样。1950年前后,吴茀之先生帮我父亲介绍了他楼下的一套住房。这房子原来是潘老住的,他搬到荷花池头去了,我家就这样租住进潘老当年住过的房子。我觉得人生有时候很特别,冥冥中有一种缘分。假如我家不住进这个房子,我现在可能不会有机会跟大家回忆潘老的艺术。我家住进去以后,一切都变得非常有幸。因为这使得我家当年能与吴茀之先生家为邻,并有机会见到潘老等一些老先生,他们经常来吴茀之先生家做客。在我的记忆里,他们除了聊天,更多的是谈学术上的事。

1962年潘天寿(中)与浙江省美协同志探讨画艺

尤记得其中一件特殊的事情,就是为学院收藏而收购古画。也许当年收古画看起来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但后来回想起来,尤其是自己毕业当了老师,教书育人,又做过系主任,组织教学十余年,我越发感觉到,这是一件具有百年大计意义的事。当年系里安排低年级临摹课与写生课时间的比例相等,这个安排是潘老、吴老那个时候就留下来的做法,他们觉得临摹对学生非常重要。那时又刚好是认为花鸟画不能很好为政治服务的历史时期,老先生们就主动请缨去收购古画。记得当时卖给中国美院的画很多,加上早期存下的,系里先后积下约有1300件藏画。这1300件作品,似乎是一代代学子走进中国画传统精神的一条时空隧道,是跨入艺术殿堂大门之路。我觉得中国美院的师生,他们对传统的自觉和自信精神,是跟当年临摹课开设与安排分不开。每个人都必须认真而严谨地去经历对中国传统绘画的临摹和研究,后来这种教学理念与实践成为中国美院中国画教学的重要特色,也可能是全国美术院校中唯一的。

1958年潘天寿在杭州接受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称号

我为什么讲其重要呢?据我了解,西安美院收藏有3000余件古画,中央美院有2000多件。但是他们都放在院图书馆里,作为资料保存着,没有像我们这样一直由系里保管并频繁利用,随时可由任课老师借出来用于临摹教学。从潘老那时候开始就形成了这种将原作直接给学生临摹的教学模式。一直到陆俨少先生,从中国传统山水画经典中选出了十幅,要求学山水画的学生必须把这十张中国画都临了,从古临到近,这十张临下来,基本可以了解中国山水画是怎么回事,以致对中华传统审美精神的先入为主,包括对中国画发展历史、传统元素、艺术特色都会有基本的了解。所以我觉得潘老等前辈构建了非常有远见的教学方法和模式,也形成了我们学院中国画系教学的一种特殊传统,并一直延续至今。

实话讲,有好几次学院想将这些画统一收藏,都被我以不当系主任为由给顶了回去。所以这个资料库能一直保留到现在。我觉得这对一个学校培养学生和教学机制的形成非常重要。这种临摹课机制的形成就是潘老他们定下的一种基本框架。就这一点看,我们学中国画的学子们真是非常幸运。

潘天寿 《雄视图 》(指墨)347.3×143cm 1960年代

上世纪50年代老先生们在选这些画的时候,我年纪尚小,经常会跑到吴茀之先生住的二楼听他们讨论,甚至争吵。他们的争吵其实都是非常认真的争论。一张古画送来,他们都非常严格对待。直到现在我还会记得当中某些画,如梅道人的毛竹,其真伪当时就争论得非常厉害,而且采取一票否决制,这张画后来没有买。吴茀之先生把这张真伪难辨的画自己买了下来,他觉得这幅画的水平梅道人画得也不过如此。

1962年潘天寿与郭沫若相聚于杭州,切磋画艺

其实当时我对这些很懵懂,但为什么记得这张梅道人的画呢?我得讲一下。“文革”中某天清晨,我穿操场走过,潘老跟吴先生在操场边扫地。那天天色还很早,吴先生招手让我过去,潘老也在边上。吴先生说:山明啊,你能不能去找一找,梅道人的那张画千万不要弄丢了,这是张好画,教学上以后可以用的。我说不知道啊,我没有可能看到,因为是红卫兵抄的家。隔了几年,有一天系里派我跟刘江老师去打扫素描教室,在一只破箩筐里看到一大堆旧报纸包的册页。下雨天素描教室天窗滴下的水,已把吴茀之等先生被抄的那叠画穿了个大洞。我在最底层见有旧报纸包着的一卷东西,打开一看,竟是梅道人这张画。我拿来赶快交给系里,并告知吴茀之先生。先生交代千万不要再搞丢了,反复叮咛这张画将来同学们可以作为范本的啊!直至今日我回想起这些事情仍然非常感动,老先生都成“牛鬼蛇神”了,还牵念着有一张古画不能丢,将来学生们可以用。我每每想到这些事情,深感老一辈艺术家们对教育的可贵的敬业精神,这一切已然深深影响着我们。

我再讲一件很特殊的事情:当年红卫兵要批判潘老,年轻的红卫兵拿着白报纸和写大字报的墨水,让潘老重画一张,以供批判。原画是大石下有一只螃蟹。潘老说:“小同学,你们假如真的要我画画,拿点好宣纸来吧,拿块墨和砚台来,我给你们好好画一张,不要用白报纸叫我画。”这个故事是学校当时一们帮助管“牛棚”的老同志隔了很多年后偶然跟我讲起的。每谈起这些时都会非常感动。在“文革”的困境当中,老先生受了很多苦,潘老居然在心中想的还是艺术,如果以后能拍部反映“文革”中知识分子的电影,镜头可从老先生在扫地开始,然后展开那些非常感人肺腑的情景。

潘天寿  花鸟册页

年幼时有缘住进潘老曾住的房子,从而经常能聆听他们讨论艺术。直至当年我在地上画画,被吴茀之先生看见,要我考美院附中。这一切看似偶然,却是决定我后来艺术道路的重要机缘。

留校后我曾一度与先生们一起搞社教,当时要求老先生们也下去受受教育。有一天,党委书记高培明突然找我说,山明啊,我们陪潘老去临海走一趟好吗?我当然高兴,在搞社教的时候,居然还能悄悄地陪潘老出去转转。同去的还有周昌谷、张品操老师。后来我才知道,是一位叫周一萍的领导,刘少奇同志安排他到台州地区抓“水稻双千斤”,他提出要见潘老,他很喜欢潘老的画,所以我们的书记就叫上几个年轻教师一起。在临海,潘老画了不少画,使我也有机会看到潘老当场作画的场景。画作以册页为主,也画了一张较大的画。我们一直陪在潘老边上,看潘老画画,看到了潘老对艺术要求的严格。我原来以为潘老作画面简约的作品可能速度会快,但实际上潘老往往都是考虑再三才下笔。潘老下第一笔思考很久,第二笔上去就形成个大致格局,第三笔后,这张画基本的构图与意趣便定格了。

吴山明和学生们漫谈潘老艺术

所以为什么很多后人学潘老学不好,至今很少能取到真经的,原因是没法学到他的特殊审美感觉。潘老曾在讲座中讲到过画跟纸边的关系,乃至跟角的关系,以及跟整个画面的大的构成的起承转合的关系,我感到潘老事先都会有一种灵性思维,在这方面潘老跟他人是很不一样的。用笔跟边平行又要不平行,与角形成三角又避开正三角状。他讲了这些道理,当时我们都听进去了。但毕竟是学生,理解不是很深。后来看潘老的画多了,才慢慢理解的。潘老作画的时候,经常考虑时间很长,处处注意这些因素的经营,然后果断落笔。气势和张力都非常强劲,我当时就惊叹并感觉到这种用笔的霸气,心想“哎哟,天哪,下面会怎么样收拾呢?”但最后完成,总有不同的和谐并产生一种超强度之境界,最初的构想得到理想的体现。后来很多人学潘老,这种强度(霸气)是很难学到的。实际上是对潘老的艺术精神理解不足。

潘天寿 《暮色劲松图》(指墨) 143.1×345cm 1964年

潘老一生画了很多指墨,我曾有幸看到潘老画指墨。一次因系里有事我到潘老家去,刚好看到潘老蹲在地上用指墨法画丈二大松树。只见潘老脚着袜子,蹲在丈二大纸上画松针。他全神贯注,没有顾及到我的到来,我也就静静地待在旁边看他作画。因为我曾两次看到潘老画指墨,并且我自己也曾摸索过指墨画。现在很多人推测潘老指墨,往往会讲得太离谱。我在新加坡访问时,碰到过他们指墨画学会的友人,中国也有多个指墨画协会,我看看他们好像理解总是有些不对。他们曾请我和吴永良老师当顾问,但我们都没去。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感到历史上的指墨画,尤其是潘老的指墨跟他们追求的指墨理解上差距太大。当下美院看到过潘老画指画的人不多。因为潘老一般不在公开场合或课堂中示范指墨画,我也是偶尔看到两次,所以感到非常幸运。

吴山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书画典藏室为学生们讲解潘老作品

我进入学校读书时,经常听到潘老的讲座,当时潘老除讲座外还会经常跟同学们聊一些学术上的事。有一次在系走廊,潘老看到一张我们班很优秀的一位同学画的荷花,潘老说此画不错,同时他又指出,画画讲画理,要讲究生长的规律。比如这张荷花杆子如果延伸到画外便会悬在半空中,杆子的生长状态违背了荷花的生态。作为一个画家不能光注重画面好看,更要尊重自然规律,要多观察生活。讲这些似乎是很浅显的道理,但对我们一生的影响却非常深刻。画画不但讲画面内的好看,更要重画外生态的合理性,平时要尊重规律,更要研究规律。老先生有时候很平常的一句话,都会对学生有很深的影响。我们后来看晚辈画的时候也经常想起前辈们讲的这些道理。当年吴茀之先生讲的一句话我现在还忘记不了,他说:画画要画你见到过的东西,要画自己感受到的东西,不要去抄搬。老先生的话语往往都很简单朴素,但在画理上都很深刻。现在我们面对上万考生的试卷画面,一直非常注重是否抄搬他人还是自己创意。同时也经常会在课堂中讲这些道理。记得一位已成功的学生隔了很多年跟我相遇时说,吴老师您当年曾说过作画要学会并习惯拉长线条,因为长线条中会包含着修养和造型,线性韵味的全部,长线拉好了,其他笔墨问题就不大了。对这些话我自己因时久想不起来了,但学生们一直却记着。就像我们仍然记着老先生们说过的话一样。

潘天寿 《欲雪》 指墨 1954年 作

潘老对整个中国画的学科建设与艺术思想等方面的影响很大。方增先老师当年讲过,浙派人物画如果没有潘老他们,影响便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讲,如果没有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与实践传统,可能浙派人物画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话非常辩证与实在,因为老先生们要求保持传统性,方增先老师等浙派初创者们则会去追寻时代,正是这两者的结合,师生共同催生出了学院派式的浙派人物画。前面曾提到我们曾陪潘老去临海作画之事,当我们陪潘老回杭时,在车里我们就琢磨着向潘老要画。当车子驶到学校旁南山路,靠近潘老房子时停了下来,我就壮胆请潘老为我和张品操各画一幅画,潘老马上就答应了我们。过了一个星期,潘老就叫人通知我们取画。潘老这么一位大画家,却这么真诚谦和,爱护学生,每每回忆起这些我总是十分感动。

吴山明与夫人高晔在潘天寿、吴茀之雕像前

下面我讲一下指墨画。历史上高其佩首创运指作画,潘天寿先生在此基础上大跨步地创造了一个指画的新高峰。以指作画是极难驾驭的。我曾探索好多年,才弄明白了指墨画的难度与可爱之处。因为用手指当笔使用,要驾驭画得有意趣又有表现力的好作品是很难的。但潘老指墨画跟他的笔绘一样,都同样处于绘画之巅峰状态。到目前为止,人们对指墨画真正了解仍然非常少。潘老的指墨画几乎占了他所有画的近一半,潘老的指墨画是以他笔画为基础又跨出另外一大步,产生另一种不同的韵味。像画面上这么长的指墨线,靠手指上的含墨容量绝对是不够的,高其佩表达出的手指作画的趣味,基本上限于用焦墨作画为主,因此相对好掌握,而潘老是全方位地运用他原先笔绘的基础,再把指墨画趣味成功地融入到他原先的风格中,并把指墨所产生的多彩的墨阶变化和趣味尽可能发挥到淋漓尽致,让笔墨出现浓淡与虚实的无穷变化,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为什么现在很少有人学到潘老的指墨画的精神,因为实在难度很大啊!我们尽管也画过多年的指墨,但觉得要把控好仍需要努力。

潘天寿 《抱雏图》 中国画(指墨) 151.5×48.5cm 1961年

潘老的指墨画中,所画的长线很多很自然,潘老是多个手指头并用。多指蘸墨,指背朝下,手心经常朝上,这样手心中间会变成一个略大的储存水的空间,把多指或以整个手浸墨,手上所有的皱纹都会变成细小的溪流,慢慢会集到要运行的指头尖上。相对多的贮墨,再加上运指非常灵敏,所以他运指过程中,能把一条长线画得接笔自然而自如,气贯而意通。潘老运指的水平、方式和艺术上悟觉性都非常高。他是一位有灵性的大师,他所有的画,都给人一种内在的灵觉存在。我们作画从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但是最后必须发展到灵性,才可能产生精品。潘老的灵性在他指墨画上得到更充分的发挥。如潘老所画芭蕉,基本上就是泼墨、指墨和灵性感觉的结合与张扬。

潘天寿《小憩图》 1954年

潘老所作《小憩图》上的秃鹫,是泼墨加指墨的又一种状态,充分把握和夸张了形态。画的过程胆大又细心,否则墨渗化出去,形就走样了,就不是老鹰了。潘老把握形极为夸张而精准。后面一块一块都是淡的泼墨随指的画法而生发的。他的《老鹫图轴》也是泼墨跟指墨相结合,运指跟墨的泼洒结合,运指极灵活,甚至指掌并用,以控制物象的质感表现。用指墨之痕控制老鹫造型,追求一种生动鲜活的感觉。真正的好画家都能体会出潘老指墨画中的高妙之处。

潘天寿《梅月图》  指墨  1966 年

《梅月图》也是指墨画。其实运指的难度比运笔更难。因为运指会产生更多的随机性。会产生一种不同层次,一种不同于笔勾划的痕迹美的层次。需随机发挥笔墨功底与想象力,因此手指画的自然性也更为鲜明。指墨的线和墨把控比笔绘难,又要从这种难度中去追求新的表现趣味。所有的境界追求往往都在可控不可控之间,随时、随性去追寻一种新鲜的艺术趣味。潘老因为笔绘能力太强了,所以他天生有很强的驾驭指画的能力。一划下去,下面该怎么画,他早已成竹在胸。《梅鹤图轴》中,鹤身很黑,必须腾出一些地方充分表现指画的艺术趣味与特性。指画的线条跟笔画的线条基础相类,但在审美上是不一样的。指画的线条主观因素更多,经常会出现画家临时抒发出来的难中而出奇的痕迹美感。尤其会产生极自然痕迹之美,这似乎是指画的天性,对这种自然美的把握,恰恰是一个画家追求高意境时的一种状态与心态。此图中梅花的结构、鹤的翅膀、毛等,其指痕墨迹跟笔绘是很不一样的。它当然也会随着宣纸的质地加工而应变的(如豆浆纸、矾宣等)。既会产生驾驭上可控一面,同时又要充分利用不可控、随性的一面。画家的一生中会有很多创造,潘老的水墨画已经是一个巅峰,但其指墨画又在自然美追寻中悟觉到了另一种新的高品味。这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我觉得一个画家,各人都会有不同的机遇,在不同的努力之中,机遇来了,不应放弃。潘老肯定也想过,指墨画可以发挥他另外一种灵性的美或者风格可延伸的新的境界,他很早就悟觉并去开垦了,他在原来笔绘才情中又进行了艺术上的再创造。

潘天寿   《梅鹤图》  指墨  1961年

《鱼乐图》,从这两条鱼的动态里看出,指墨画有多难。因为它需要简约而生动的造型,造型又必须符合生态的规律,他夸张的落墨,又必须都勾划到要点上。同时又善于利用绘画过程中偶发的东西,以新的指墨痕趣味表现新的感受。此图中有许多效果是潘老可把控的,有些则是随兴发挥的。指墨画是一门值得我们进一步去研究的传统绘画,在时代性发展中仍是值得关注的课题。

潘天寿《鱼乐图》 指墨  1962年

对潘老指画总体上研究与论述较少,大多是从绘画的角度看问题。我更希望理论家们对指墨画的研究有更进一步的探讨。潘老既创造了笔画的高峰,又推进了指画的发展,他实际上在原来高峰边上又树起了另一座高峰。他的许多技法与感觉,是高其佩当年没有涉及到的。潘老把中国指墨画推上了一个比较难以超越的高峰。

吴山明在“潘天寿与文化自信——潘天寿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杭州论坛”演讲

今天我讲的是我近距离接触到的潘老而结下的缘分和情谊。潘老的教育思想,他的绘画审美精神,他的人格对我们学生辈已经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我就讲这些,供大家参考与研究。

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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