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天
王秋女 晚报微报 2021.09.01
江南的梅雨季,哪儿都湿漉漉潮乎乎的。这样连绵不绝的雨天麻烦实在不少,朋友圈里都在吐槽这天太郁闷了。另一朋友却说喜欢这样的梅雨天,连着发了三条状态,每条都是满满的九宫格,全是她家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郁郁葱葱葳蕤生辉。不觉会心一笑,怪不得她说喜欢梅雨天,江南的梅雨天,是人间草木的盛宴。
我一帧帧看过去,入室小径两侧遍植绣球,花草被雨水洗过,比平日娇艳鲜亮了几分,尤其是石榴花,在蒙蒙的雨雾中,红得简直夺人心魄……满屏的姹紫嫣红,可最终,我却被一树素白的栀子花牵住了目光,隔着屏幕,似能闻到那扑鼻的清香。
那是江南梅雨天里特有的香气,回忆如栀子花香,突然铺天盖地地漫开。小时候的梅雨天,除了无处不在的湿漉漉,是跟杨梅、杏子、水蜜桃这些应季水果连在一块儿的……还有,就是栀子花和姜花。
记忆中老家的小城,只要有小院或门前屋后有小块空地的人家,都会植一株栀子,梅雨时节,栀子花开,满城飘香。一直觉得栀子花是很矛盾的一种花,单看花朵,是再清冷不过的,沐浴在细雨中,越发显得孤高傲娇;而香气,却是浓烈泼辣,即便是连绵的雨水,也减淡不了它那霸道的香气,但很奇妙的是,这么浓烈的香气,闻之却是清新雅致,一点都不让人生厌。
江南人素来含蓄,尤其是上个世纪80年代,大家穿着打扮都极朴素,但这个季节却是除外,从小姑娘到老太太,都会在襟上别一朵栀子花。栀子被丰沛的雨水一催,更是开得应接不暇。植有栀子花的人家,清晨,采上一篮,左邻右舍分上一把,随便寻个空罐头瓶插了,能香上好几天。
每年的梅雨季,我常在清晨被敲门声惊醒,一开门,就是扑鼻的栀子花香,然后看到邻居小姐姐的笑脸。她拎了只小巧的竹篮,篮子里栀子花挤挤挨挨,她穿着白色镶着蕾丝边的泡泡袖短衫,浅绿色的喇叭短裙,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上扎了浅绿色的蝴蝶结,配着那一篮雪白芬芳的栀子花,恍若仙子。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把篮子往我手里递,说是她奶奶让送来的。我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一篮子的栀子花上,花是刚采的,湿漉漉的,沾满了雨滴和晨露,有正盛开的,层叠的花瓣中,娇黄的花蕊若隐若现,馥郁芬芳;也有花骨朵儿,像安睡的宝宝;但栀子花最适宜采摘的还是含苞欲放时,内层雪白的花瓣已经半挣脱开了苞片的束缚,却给边缘镶了圈浅绿色,就像这个清晨里穿着白衫绿裙拎着花篮的小姐姐……
小姐姐家的小院里有棵比大人还高的栀子树,这几天花事正盛,绿得发亮的茂盛叶子,也掩不住那星星点点的白。小姐姐的爸妈都在外地工作,他们姐弟几个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二老年纪虽大,家里却打理得整洁干净,奶奶喜欢花草,尤爱栀子,于是爷爷就在那个小院子里遍植花草。
还和梅雨天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姜花。姜花也是白色,却是那种近乎半透明的轻薄的白,没有栀子花那饱满的质感,即便是沾了雨露,依然轻灵得像一只只翻飞的蝶,似乎它们只是暂时在这花枝上栖息,随时都会翩然飞去。姜花也很香,虽没有栀子花的浓烈,但香气甜润。它的花骨朵极可爱,像一只只尚未沾过墨的毛笔那雪白的笔头,规规整整地藏在瓦片一样层叠着的苞片里,等待着绽放成蝶的一刻。
那时我们跟着妈妈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早上,妈妈督促学生晨读回来吃早饭时,手里常会握着几支姜花,那是妈妈的学生们从家里采来带给她的。姜花是一丛一丛的,很多人家会在房前屋后植上几丛,比栀子花更为随意,也不需要多照看,平时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只有在盛开的时候,才会被它那脱俗的美丽吸引。
长大后再回老家,不知道是季节不对,还是大多人家都住公寓楼了,竟再没见过姜花,以前再寻常不过的花儿,如今只能在记忆中芬芳摇曳。
再与姜花相遇,却是在台北。台北多雨,也多姜花,第一次见到是在台大。那日清晨,正在校园里晨跑,猝不及防就下起雨来,于是进了旁边的咖啡馆避雨,顺便点了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雨水打在玻璃上,很快汇成涓涓细流,就在这逐渐模糊的窗外,突然看到几丛姜花,雪白、轻灵、清丽,隔着水雾弥漫的玻璃,似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彩画。
时光在这一瞬倒流,似乎看到年少时的我,清晨坐在餐桌前,妈妈拿着几支姜花进了门,先寻一个瓶子,灌水,插花,端详了一番,又凑近闻了闻,抬起脸,发出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