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 守望葡萄的疯伯
离开村子二十多年了,村子里那位守着葡萄的疯伯,会在我望见葡萄时偶尔被想起。我前些天回村,去看望了他。回村的时令早了些,葡萄架上是绿叶铺蔓,串串的葡萄还是青绿着酸涩的回忆。见到守望葡萄的疯伯是在午后,这时的太阳晒得厉害,葡萄的绿色和我精神一样被晒得有些萎靡,阳光恣意地从架上漏了下来,三三两两或密或疏滴到他褪色黑衣上。如果我把葡萄架放大几倍,他便成了一只褪色的瓢虫,一只从葡萄架上丢下的瓢虫。疯伯见到我,抢在我向他问候之前,便说:“葡萄熟了,甜着呢!”这带锈迹的声音,让我有痛感的清醒。仔细看着他,蓬乱的头发白了许多,头顶上不断地有蚊蝇飞飞停停,大概他好久没洗头了。他的眼窝深深塌陷,猜测他的视线是后脑勺走过的路。看到这眼窝,有一种丢进深井的恐慌,我拼命仰起头,把目光举到了架上,和葡萄藤缠在一起,让青藤像挂住青葡萄一样挂住我。
“葡萄熟了,甜着呢!”当年他就是这样说。我凭着一条特别高的凳子,尝到了真正的酸涩。我拼命吐着酸涩时,他笑得比蝉鸣还要大声。村里的许多小孩骂着:疯子骗人!疯子骗人!便常向他投掷泥丸,好在泥丸是那种粘泥,砸到不怎么疼,但衣服则留下许多圆圆的泥渍。我没有像他们那样做的原因,是因为爷爷给我讲了他的故事。故事比这青葡萄还要酸涩。从那时起我就讨厌这村子里的小孩,讨厌这些小孩的爷爷和父亲。故事简单得像家里的农具。木柄、铁具和一些粽丝的拼制。他、她和我村里的一个干部。她在我村里教书,他和她相爱了,一起种下这棵葡萄,说婚后她会爱吃酸。可有一天他打了村干部,被抓走,她也走了,后来她寄给了他一封信,信上说:你要管好葡萄,我会回来吃的。村里的人说:“村干部强了她,”也有人说:“是因为村里有招干名额,她向村干部要。”但我只知道村干部什么事都没有。判刑回来的他,是在游斗中疯了。他发疯的那一天,是坐在我站的那条特高的凳子上,吃着一树的葡萄,说:“酸涩的我都吃了,剩下的全是甜的。”这简单的故事好记,我就记得特别牢。我没有向他投泥丸,于是他常摘葡萄赏我,讲故事乐我。说葡萄架上飞的蝴蝶,是梁山伯带着祝英台来吃葡萄,说牛郎在一个月夜偷了他的葡萄,可织女还不领情。我听得似懂非懂,说了一句:你真的是疯子。他虎着脸、盯着我,让我有一段时间怕他。一天,他向我招呼,走近他,他叫我写个字,说会测出我的命运,我早听说过他会测字,只是我还不懂得为自己命运着想,所以一直都没让他测字。然而这次我到葡萄架下,在他的面前,拾起一根小枯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字。他认真地端详着,摸着我头说:你会出头。什么是出头?就是不要做农!他说:一字为地,你写大字,也就是从地里冒出,你要好好读书到大地方去。第二天我则写了个“小”字让他测,他还是说会出头。他说:小字东西两边带点,你自认为小,大家都会尊你帮你,即使就是一小点,积少成多,你就大了,大就出了头。我从小就喜欢听这类鼓励的话,他测字的一笔一划拆掉了我和他交往的栅栏,我经常在他的葡萄架下吃葡萄,抓苍蝇,听故事。村子里的孩子说我是他的龟孙,他的年龄充其量只是父辈,他们这样损人,于是我更加讨厌他们,当他们再扔泥丸时,我便开始对他们反击了。我从城市里念书回来,这时我对生命有点感悟了,我写了“死”字让他为我测一测。他说:一字如盖,盖上无头,死轮不到你,再说死也是生,就好像葡萄,一岁一枯荣;就像村子里人说她死了,而我认为她活着,至少活在我的守望里,她每年会采吃葡萄,你看那只最美的蝶就是她。你写这个字,说明你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我知道他不是疯,是情结。
我写给他最后一个字是“男”人的男,他说:男也,下为人,上为葡萄架,男就是有力扛起葡萄架的人,这个字会让你像我一样一辈子看守着葡萄。新的生活开始了,我如村里勤劳的耕夫一样认真地工作着,很少回村了,对疯伯的印象淡了许多。可是一次,我走进了一家简陋的歌厅,它的吊顶是疯伯的葡萄架,我看着这葡萄架,又听到疯伯的“葡萄熟了,甜着呢!”从此我喜欢这个歌厅,在这里唱歌,我好像成了疯伯说的男人,能扛起葡萄架。能为疯伯、为自己找到她。《吐鲁蕃葡萄熟了》成了我必唱的一曲,我不管唱得准与不准,好与不好,但我学着奶奶为我招魂时专注,让歌声在疯伯的守望的葡萄架上回旋。疯伯守过多年了,我知道故事里的他和她,有了疯伯的守望,永远活在葡萄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