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五人行| 沈俊峰 | 浮于河流
周末散文五人行与您同行
周末散文五人行
五位志同道合的作家
周末奉献给读者一杯清茶
愿我们的书写
能拨亮心灵那盏小桔灯
送给读者一份精神食粮
送给自己一份开心快乐
浮于河流
文|沈俊峰
一
我可能是病了。日夜漂浮于汹涌的河流，疾速掠过。我看不清楚岸边的风景，也无法停下来歇脚。哦，漂浮不用歇脚，脚并不累，是我搞错了。我说过，我可能是病了。
我浮于河流，满耳皆是喧嚣，就像汽车掠过沙石公路腾起的漫天尘沙，密不透风。
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会如此漂浮？我猛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条无心的河流，我的心也被弄丢了。
恐惧袭遍，冰寒弥漫，像一条蛇不慌不忙地从我的灵魂爬过。
我的心丢到哪儿去了？
从大雨中飞奔归家，一步踏进电梯，发现电梯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左边，是种植牙的彩照，一张年轻的血盆大口张开着，牙床上打着螺丝钉。右边，是治疗近视眼的，夸张的大眼睛一只睁着，一只闭着，犹如一个独眼怪兽。背后，则是群魔乱舞似的一群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卖衣服，或者其他什么，总像是要从背后袭击似的。匆忙扫了一眼，骇了一跳，心脏嘭嘭跳起来。这电梯里的小灯泡实在是太暗了。惊魂未定，电梯门的一侧突然出现了有声视频，一个男人鬼哭狼嚎着什么，根本也听不清楚，只见其身子扭成一团，原来是在拉客人去贷款……
深更半夜，独自踏进这样的电梯，真是午夜惊魂。本能地想伸手扯掉视频，一转脸，发现头顶上方一个黑洞洞的探头，幽深幽深地望着自己。我不寒而栗，立马住手。一个声音在告诫自己，别冲动，千万别冲动。
自此害怕出门，害怕坐电梯。这还是回家的电梯吗？若是不得已乘电梯，就用耳机塞住耳朵，然后闭眼，只留一条缝，不至于让鼻子撞墙。
我被一股可怕的无形的力量包围了。这幽灵似的力量，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手机里、电视里、地铁里，商场里，公园里……甚至紧跟到了我的家门口，恶梦一般难以摆脱。
我蜷着身子，云一般轻飘，随波漂浮。我的生命，为什么会被这蜘蛛网一般无形的力量捆绑呢？
二
母亲打电话来，告诉我父亲病了。我立马飞奔回家。
每次去火车站，我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我害怕听见小喇叭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播送着的内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让陌生人看管行李……进入候车室，还是这种刺耳的声音，像一把铁铲在努力地顽强地刮着铁锅。或许是要显示一种力量，男播音员的声音愈发地粗糙、生硬、冰冷，空气中宛若飞舞着一根根看不见的狼牙棒。
我的身心孤单了，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有几次，我只能拖着行李箱一起进厕所。我看着行李箱，行李箱奇怪地看着我，一脸茫然和嫌弃。我忽发奇想，如果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带着行李，恰巧赶上闹肚子，她该怎么办？她要找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吗？可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都在铁栅栏里。
我是不是杞人忧天？
火车像飞起来似的，穿梭于辽阔大地。车厢里还在播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果然无人交头接耳，彼此安静。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发呆，更多的人在看手机抖音。他们不戴耳机，旁若无人，自得其乐，让别人跟着他们一起乐。记忆中的温暖大家庭，竟然变得如此暖温和奔放。
哦哦，我是不是病了？
我可能真是病了。为什么别人能够忍受，我却妄念不断、坐卧不宁？我的心真的是丢了吗？可是，许多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心脏还在嘭嘭地跳，还在隐隐地疼。
算了，妄想太多，我执太盛，六识太锐，还是让自己静一会吧。
三
父亲腰疼，腿疼，下不来床。再加上前列腺有问题，频繁地上厕所，严重影响了睡眠。他躺在床上，只要喊一声，或者说一句什么，哪怕是一句梦话，我们在他身边的人就会立刻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寻、帮助。
没想到，他那天竟然没发出任何声响，神奇地独自从床上站到了地上。他要自己去厕所。
父亲扶着墙，扭头看了一眼隔壁，便无力地倒在了地板上。
不知道是不是摔这一跤的原因，很长时间，他解不下来小便。摸摸他的小腹，绷绷涨涨。这让我们无比紧张，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当机立断，打电话要了一辆救护车，将父亲送到附近医院的急诊室，插上了导尿管。
有了导尿管，父亲不用再多次起床，睡得踏实，也减少了我们陪护的疲惫强度。几天过去，我犯愁该如何取出导尿管。若再去一趟急诊室，那是不是太夸张和折腾人了？
小区拐角就是社区医院，离我住的楼不过一百多米。我打电话过去，听了半天语音提示，也没弄清楚该找谁，于是选择了人工服务。对方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让一个全科医生来接电话。医生是个女的，说她做这事不方便，第二天下午是男医生值班，建议我再打电话试试。
翌日下午不到两点，我直接登门去请。都说见面三分情，我去请把握应该更大些。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三楼一个大房间被隔开了许多小房间，中医科、全医科、药房、理疗室等等，麻雀内脏一般齐全。值班小姑娘头也没抬，说：三点才上班呢。
我只好回去。
再来时，已是熟门熟路。一位高个子男医生戴着大口罩，口罩捂不住的地方，露出了皮肤的黑。
我非常小心地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屈尊移步，需要多少费用都可以。他说这不行，还有其他病人呢。我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屋子，有点低声下气。一百多米的距离，上楼有电梯，耽搁不了您多长时间。医生和颜悦色，仍然不同意，反而劝我自己动手。我吃了一惊，说隔行如隔山，这怎么能行？他说，其实很简单，接着便耐心给我讲解导尿管的原理。“如果没有针头抽出水，可以用剪刀剪断一个管子，让水流出来。水流出来了，挂钩就瘪了，导尿管就可以出来了。”道理我懂，可还是不敢亲自动手。
我希望他能在晚十点下班之前走一趟。他被我磨不过，想了想，说，你明天晚上九点半再来一趟看看吧，或许有时间，或许没时间。我感激地答应着，心却不听话地往外蹦字：有这磨嘴皮子的工夫，导尿管早已取出来了。
他不情不愿的姿态，让我的心渐趋冰凉。
我不能责怪他什么，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回程路上，我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打过交道的赤脚医生，背着一只药箱，走村串户，热情亲和。那时候，穷是穷了点，可是都很善良，对别人也多是真心实意。不似现在，戴着面具，像是在舞台上唱戏，一板一眼，架式颇美，却没有生活的温度。
社区医生毕竟早已不“赤脚”，也不穿布鞋，只穿了锃亮的皮鞋。
人类在发展和进步。我至今仍然坚信和欣赏这句真理一般的话。
四
有一天，我去执法站办理违章。我已经好几年没办过违章了，车越开越小心。这次是别人开我的车违章了，怕十二分被扣完，我带上了老婆的驾照。现在的规矩是，用谁的驾照扣分，谁就得亲自去。警官的话异常简洁，办？不办？我想问问咋办更好些，他不耐烦了，拿出执法仪打开摆在了我面前。
我笑了。
现在，一言一行都在努力地中规中矩，合规合法，却就是觉得坚硬和冰冷，甚至是虚张声势，像木偶表演，无心，也无灵魂。
这是一条汹涌的没有心的河流。河流裹挟着泥沙和我们，茫然向前。
我固执地以为，心像流水，像空气，无所不在。心是爱，是慈悲，对他人的爱，对工作的爱，对生命的慈悲，对世界的慈悲。心又如何能用条条框框去计量它的存在。哦哦，我是不是病了？
没有心，就没有爱，更没有慈悲。即使看上去像有爱的模样，也不会具有爱的温度。就像一对演戏的情侣，将激情进行得热火朝天，轰轰烈烈，中间却隔着一块不易察觉的透明玻璃……
在这条无心的河流里漂浮，我早已厌倦透顶，却不得不习惯河床的宽阔和温柔。
那天，一个业务员登门升级宽带网。装好后，他告诉我，一定要给他打满分。伸手要评价，实在令人不快，况且……后来，我少给了他一分。
第二天，一个自称主管的打电话来，客气地追问，您知道我们在考核吗？个人收入与考核是挂钩的。他希望我能重新给一个满分。又过几天，那个业务员也打来电话，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希望我能改变。他们都非常想要一个满分，就是不问问我少给一分的原因。
本来，我想用这一分告诉他一个高尚的问题。如果他明白了我的苦心，今后或许就不会丢失众多的一分。可是，他，他们，只关心眼前的满分，并不关心成长和远方。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会入心，说不定还会拉成仇恨。
那就算了吧。也许，是我病了。
再后来，我的手机又响了，一个女声说了一大串的话，口齿清楚，发音标准，播音员似地滔滔不绝。我想问她一个问题，却始终插不上话。她只管自语自话，填鸭似地不停嘴。我突然明白，这不是一个活人。
我觉得受到了轻视和愚弄，厌恶的情绪像流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忍不住怒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五
我漂浮在汹涌的河流上，身不由己。我想停下来，歇息片刻，让自己喘口气。可是我停不住。就像此刻我在贴地飞翔的高铁上，它不停站，我又怎么能下得来。
漂浮的晕眩，已经让我找不着自己。我觉得自己是真的病了，心是真的丢了。为此，我垂头丧气，又于心不甘。我抬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太阳高悬。这么好的天，我的心应该还能找得回来，我的病或许也能悄然自愈。许多人说我太天真，这样的想法，是否说明我的确是天真呢？
为了减少父亲路途折腾的痛苦，我大着胆子决定自己动手拔出父亲身上的导尿管。我相信，只要想做，就没有什么难事。河流汹涌中，让自己成为一个多面手，才是最好的救赎。
去药店买了一个针管，按照手机视频的示范，一步步操作，然后，然后，奇迹出现了。我看着弟弟拿画笔的手小心温柔地完成了这一切，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本来，我不想感恩，但是现在，我默默地感恩，发自心灵深处地，感恩生活。
让汹涌的河流把我送到水清草肥的地方吧，送到鸟语花香的地方吧，让我静下心来，听一听自己的心，究竟还在不在，是不是真的病了。
嘉
宾
有
言
12
方健康
《西城文苑》执行主编。有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全国报刊，多次获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满地昙花》。
见字如面。
每一回读沈老师的文章就是这种感觉，语言朴实，又有穿透力，如平常闲坐聊天。《浮于河流》里的几个生活场景是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的，生活的千姿百态、千变万化反反复复打磨着人的心灵和灵魂。快速的生活节奏、制式的生活方式、淡漠的人情、功利的人心，不得不让人觉得是哪儿出了毛病。
大浪淘沙，生活的千姿百态、千变万化也在静悄悄地等着人的沉淀与坚守。“本来，我不想感恩，但是现在，我默默地感恩，发自心灵深处地，感恩生活。”再一次感受到沈老师文字里的温暖、细腻、柔软、犀利。沈老师文字里思念着的、牵挂着的、忧伤着的、喜悦着的一如晚来的微风，有暗香浮动。
沈俊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
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获中国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多家报刊。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散文》《爱国奋斗精神读本》《民生散文选》《语文主题学习》《新北京．新京味儿》等多种选本或中小学生读物、中高考试题。出版散文集《在城里放羊》《在时光中流浪》、纪实文学《邓稼先：功勋泽人间》、长篇小说《桂花王》等数种，《桂花王》入选安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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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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