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珠宫外误香梦,群玉峰头骋花魂:清代苏州“醉饮赋梅记”杂谈
吴楚一带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才女也是层出不穷,这或是山川灵秀之气汇聚所致。清代,江南有一儒学教官姓林,名字不详,无锡人。他出身书香门第,学问迂远疏阔,做了三十年秀才,时已年迈,经选拔考核而补授教官之职。林妻名娴,吴氏人家之女,幼随毗陵祖母受学,诗有谢道韫之才,文有班昭之风,同期的大家闺秀罕有能胜过她的。她曾咏一首送春绝句:“预烦小玉为留春,倦倚飞花饯故人。此去莫教莺语老,再来好啭柳条新。”其风韵才华可见一斑。她父亲也在县学,林生因候补空缺职位多时,刚巧未婚,便向吴家求亲。吴父以为林氏将授官职,所以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
洞房花烛夜,吴娴尚未到结婚的年纪,而丈夫早已五十有余。林氏上任数年,“署冷官闲”,兼之非常迂腐平庸,除了做些科举应试的文章,其它的一概不通,夫妻很少有夫唱妇随的和睦融洽,吴娴更觉无聊。幸好苏州众多的名门闺秀耳闻她的大名,纷纷携珠绣之物登门送礼拜师,儒学殿堂之后,又多一群才女相互探讨,吴娴的内心这才稍感宽慰。林生因官事不多,亦任由妻子和闺蜜往来应酬,并不禁止。癸未年仲春,林生已年近六旬,因年老多病,请求告老还乡。上司也无意挽留,于是他择一吉日动身启程。诸位女伴闻知消息,情不能舍,备酒江畔,为吴娴饯行。
当天,香轿遍岸,采缆满堤,珠翠迷离,桂兰香气,四处飘逸,相较汉代疏广、疏受辞官被人送行的场面更为隆重浩大,而林生也与有荣焉。饯宴刚完,尚未收拾,正握手言别之际,吴娴突然昏倒在地。众人大惊,围绕呼号,她竟然未能醒转,客船因此无法起航。原来她向大家致谢时,忽见一弯腰驼背又步履蹒跚的老妇,自船篷底下走出,相貌十分丑陋。对方突然上前吹气,寒如刺骨之风,吴娴便不省人事。她迷糊中,老妇犹在眼前,且牵衣道:“夫人不必害怕,我奉诸位姐姐之命,请你屈驾一叙,绝非真地鲁莽相害。”说完,拽着吴娴就走,气力非常刚猛,吴娴不得已,只好跟随,重新上岸。
既而又有两位容貌娟秀的丫鬟,簇拥一辆绘有五色祥云的彩车前来迎接,见老妇即笑道:“你这般请客,也太过失礼。”老妇也笑道:“老妇原本就善于劝驾,像你们这些人,纵然百般行礼,也未必请得动人家。”说着催促吴娴赶紧登车。吴娴惴惴不安,不敢向前,老妇又使劲强迫,她这才挽绳而上。尚未坐稳,彩车忽然飘起,仿佛飞于半空,吴娴顿时大骇,几乎掉落,老妇和丫鬟左右扶持,笑道:“如此胆小,莫非二十年以前都未曾御风而行过?稍安勿惊,很快就到。”转瞬间,果然来到一处地方,岛屿萦绕,楼阁重叠,颇像虎丘之西。而山林花卉之胜景,楼宇轮奂之奇观,好像另有佳境,吴娴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
仰首审视,云居轩敞,牌额都用古篆书写,不会辨认。车停大门一侧,更有婢女,虽然像是看门的,但容貌非常妖艳,见到吴娴,纷纷含笑相迎,扶她下车,一如从前相处很亲热的熟人。吴娴刚下车,忽然传来一股奇香,芬芳馥郁,直达门屏之外。进门一瞧,数百株合抱参天的老梅树,花繁枝密,散于院墙之内,吴娴始悟香气是从何而来。越往里走,梅树越多,居中是座大堂,延接左右十几间房,朱梁画栋,富丽堂皇。吴娴还没登阶,老妇早已进去通报。忽见湘帘掀开,十几位姿色绝美的佳人,相随走出,笑道:“老婆子太草率,让妹妹几受惊吓,我们还须向你负荆请罪。”吴娴余光微瞟,其中穿白衣的十之有六,穿绿衣的十之有三,穿红衣的仅有一人而已。
这些人中,越是衣色淡雅的女子,容貌越是美丽,全是吴娴未曾见过的。众人降阶,请她先上,室内环境舒适(远胜芝兰),古雅绝伦,一琴一书,都自有一番韵味(孤标别韵)。而这些佳人的妆束,不浓不淡,风格天然。至于衣服的宽紧长短,无不体裁完善,倘若不是心思聪慧,实难做到如此。吴娴不禁自惭形秽,愈发谦卑。大家热情地推她坐入宾席,吴娴再三谦让才坐。正想询问,其中一位绿纱佳人先急道:“刚才游逛馆娃宫,正巧瞧见众姑娘为妹妹饯行,张筵设饮,意气奋发,大为闺阁之人增光。忆起往昔,顿思会面,所以派孟婆奉迎妹妹屈驾前来,还望莫以唐突见怪!”说完起身表示歉意。
吴娴本就仪度静雅,不作儿女情态,也客气道:“楚国三曲,惟独鄙俗的《下里》唱的人最多,而高雅的《阳春》《白雪》反而比不上。姐姐这样说,岂不令人汗颜?”也行礼答谢。大家闻言,相顾说道:“谈吐本是我辈中人,幸好她还没失掉本性。”因而笑道:“你们两位也无须太客气,我们实话实说吧。前些日子大姐从钱塘寄来一张赋题,可惜我们才气不足,没能完成。闻妹妹以妙文折服当世,故而乘你尚未启程,请你来代为操刀,还望不要推辞!”谈论之间,丫鬟早已备好笔砚。吴娴起身推脱道:“身在深闺,忙于纺绣,作些短小诗文就已特别吃力,倘若是巨篇之作,恐怕更难完成。何况古人十年都完成不了,却要我一朝完成,不是太苛刻了吗?”
大家笑道:“妹妹才思敏捷,自然远胜我们,如果遇上女左思,则不敢以此勉强。”随即摆上白玉桌,递上绿沉笔。绿纱佳人圆场道:“何不稍给妹妹润润笔?莫让人家搜索枯肠。”于是以金杯进酒,大可数升,酒色青绿,清香浓郁。众人劝道:“这是梅花的精粹,即妹妹在罗浮山给赵师雄所饮的佳酿,如今就回敬给妹妹。”吴娴这才顿时恍然大悟,心知自己的前身也在暗香疏影中,于是欣然勉力饮下一半,索题细阅。众人拿出精致华美的纸张,上面小楷端正秀丽,下有序如是:“客夜对月,偶有所思。从前父亲在世之日,逢此月光清莹之夜,他咏我笑,常到深夜不休。如今父亲长逝,复睹此景,几令孤山三百树,一时欲化杜鹃枝,让人何其伤感!”
“所以我也没法很快就寝,以致效仿海棠婢子那样长恋梦乡。故取旧句为赋,犹未动笔,即派仙鹤衔与诸位妹妹,如有雅兴,请先挥毫,或许世外佳人,又增一段佳话。”序尾署“愚姊林门梅氏敛衽拜”。赋题为《爱月夜眠迟》。吴娴一瞧,心里跃跃欲试,便不再推辞,染墨构思,铺陈辞藻,不到半天就完稿。大家纷纷拥在一起诵读,其中精彩绝伦的句子有:“纵高洁以自怜,亦团之可爱。”又有:“蕊珠宫外,误香梦于凭栏;群玉峰头,骋花魂而入月。”又有:“月姊可怜人,须念今夕之眷眷;素娥真好我,必无来日之迟迟。”大约二三百句,对偶非常工整,众人对她的文采无不折服,称赞道:“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们甘拜下风!”又让婢女取酒酬谢,还要设宴款待。
吴娴急忙制止:“承蒙众位姐姐厚爱相召,聊以敷衍成句。我刚饮玉液,已有醉意!实在不能再让扬帆之人久候,还请即刻送我返回,这也是我深为企盼的。”大家见状笑道:“妹妹不会还对那位浅陋的迂夫子恋恋不舍吧?虽说如此,但你确实羁绊已久,我们不宜再留。待到明年梅花国中,再行相晤。”随后叫来先前迎接的老妇和两位丫鬟,奉她回转。众人送到门外,叮嘱道:“妹妹因在罗浮山与赵师雄相遇,以致沾染凡人的欲念,所以遭到天帝惩处,堕落人间。虽和那位傻老翁相处不称意,然回归天界已为时不远。请妹妹自尊自爱,千万不要自寻烦恼!”说完,目送吴娴登车,她们才依依回身。车行速度较来时更快,转眼来到停船之地。她正要提衣走下,忽然飓风大作,所乘彩车登时覆没。
吴娴大声呼救,恍惚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四顾,饯行的人还在身旁,大家原以为她已一命呜呼,正要为她更衣入殓。吴娴自陈遭遇,且流畅地吟诵自己所作之赋,人们感到十分惊异,原来她已身故三个时辰。见是虚惊一场,诸位送行的女子这才辞别离去,林生走进船舱安慰娇妻,次日解缆启程。一年后,有个锡山人来苏州,好事之徒争相询问奇女子之事,吴娴果然身故,原来她梦中众位佳人所说的明年相会,并未失约。只恨没有来自岭头的驿使,不知群花相见,又创作出怎样足以脍炙人口的作品。
作者文末留言:《梅花赋》出自宋璟之手,而梅姐竟欲自赋,而且是请人代作。究其所请,即是宋璟赋中之人,而她不屑自赋,又借爱月以作赋,其作品能香艳千古,其人也香艳千古,其人之事更是香艳千古!倘若不是梅花本身香艳,其人即便足以相传,其赋即便足以吟诵,其事也终究不足为奇。惟独孟婆之举,似乎颇为孟浪草率;然最后能借落梅之风,让吴娴死而复生,稍延性命,她也是有功的。何况为梅所畏者,一旦为梅效力,难道不足以替群芳扬眉吐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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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记译自《萤窗异草》中【梅异】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