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恙 || 费飞:不被抛弃,决不放弃

见证战“疫”的100张面孔

本期人物档案

费飞,女,中国石化退休职工。曾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第十五军,现居上海,于2019年12月29日回武汉照顾家人。

我一直认为,每逢大事,更多关注,这是人之常情。在疫情防控中,口罩是防疫必需品,食物是生存必需品,而信息则是精神必需品。

疫情发生后,作为源发地的武汉居民,他们有着怎样的生存状态,有着怎样真实的心态,这一直是我比较关注的。很多人都说,这些日子千奇百怪的谣言满天飞,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莫衷一是。

于是,我走近了她——费飞。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本身一家三口早已定居在上海,这次因为要照顾家人,她年前回到了武汉。没想到,很快,就被困在那里了。因为家人,她不能离开;因为疫情,她又没有办法离开。

与家人同在,是她唯一的选择!与武汉同在,是她最愿意的结果。

归去来兮

武汉市洪山区东方雅园,是位于友谊大道与团结大道之间的一个超大社区,有超过8000户、3万多居民。除了石化和武钢的几栋住户,其他的人员来源渠道广泛,商品房、安置房、公租房、廉租房混杂,管控难度很大。事实上,疫情爆发后,该社区一直是洪山区最严重的高风险区域。

费飞的父母跟她哥哥就居住于此。或者说,是她哥哥在这里住,父母为了照顾他搬过来一起住的。

2019年12月29日,在武汉的小妹费苏给她打来了电话:“姐,你赶紧回来吧,爸爸不行了!”带着哭腔的声音,让费飞没有一丝犹豫的余地。那天是周日,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女儿恰巧带着男朋友回来吃饭,费飞赶紧给先生通报了情况,就带着女儿递过来的奶茶,一个人从上海出发,踏上了回乡之旅。

高铁上,乘客们都很平静,乘务员也一如既往的热情。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的异样。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方向可能是危险。

到了武汉,武汉火车站还是人头攒动。人来人往中,她看到了极个别的人戴着口罩。“说实话,几个人戴口罩,没人觉得有什么异常。”费飞说。

这个时候回到武汉,原本不在她的计划当中。因为她婆家也在湖北,先生是荆门人,她和先生两边的父母年纪都大了,所以每年他们都是开车回湖北过年的。今年原本有跟往常一样的安排。到上海十五年了,每次回去,不是过年,就是照顾父母,总是来去匆匆。归去来兮,而这一次,时间长,感受也深。

对于费飞来说,生于斯、长于斯,飞檐凌空的黄鹤楼常在梦中,鲜美的热干面总是熟悉的味道。无论如何,武汉都是心灵的归宿,永远的家。

父母是五十年代末的大学同学,学水利电力专业的他们相爱了。母亲说:因为父亲是上海人,脾气好。父亲也很爱母亲,毕业后放弃了留校,也放弃了回上海,选择跟母亲一起,留在了湖北,去了黄冈工作。费飞笑着讲:“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后来他们在黄冈成家,又因工作调动,回到了武汉,他们就成了最早的“武汉石化人”。

可能是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他们兄妹从小能感受到很好的家庭氛围。当年,恋家的父亲提出了要求:你们三姊妹,至少得有一个叶落归根!于是,她和先生到了上海发展。哥哥和妹妹留在了武汉父母身边。说到这事,费飞总是会说,这也许是上海男人的特点吧?

随着父母亲一天天老去,疾病也越来越多。父亲有肝硬化,母亲是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患者,加上唯一的哥哥又因工伤致残了,脑梗,腿脚也不方便,还需要母亲照顾,让“武汉”时不时就成了“上海”的牵挂,这些年,她常常在两地之间穿梭不停。

好在费飞已经退休了,而且孩子也大了,她的时间也宽裕了。但凡家里需要照顾的时候,她就会挺身而出。

封城前后

费飞父亲的生日在3月份,快81岁了。他的病是顽疾,医生诊断为血吸虫引起的肝硬化,是父亲年轻时得的血吸虫。加上之前还被车撞伤骨折了,近一年一直住在武汉石化医院,躺在病床上,已经丧失了自理能力。也病危了很多次,父亲很顽强,每次都挺过来了。

费飞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是清醒的。石化医院,对于费飞父亲而言,是职工医院,对他的照顾很好。那几天,父亲的病情似有转机,护工也很尽心尽力。于是,费飞与家人商量,买好了1月5日返回上海的车票。

没想到,1月4日,病情突然恶化,医院再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并提出了转到大医院抢救。她母亲坚决反对,毕竟母亲太了解父亲的身体状况了,都八十多岁的人了,体内机能已经衰竭,人不仅不能动,做手术的风险也是极大,而且还得经受更大的折磨。家里人只求能陪父亲过完81岁生日的,谁料会这样?费飞的心掉到了冰谷,感觉一下子就不好了。立马退了车票,她决定要留下来陪父亲。

父亲还是在1月5日上午走了。费飞哭了很久,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她给老父亲送终了。否则,真要是上了高铁,还得赶紧赶回来,那更遗憾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费飞的先生和女儿来去匆匆,又赶回上海工作,她自己留下来陪家人。当时他们的计划是,反正过年要回来的,费飞就过完年再走,先生和女儿过年时再来。

这期间,大家基本上都在憧憬如何快快乐乐地准备过年了。17日中午,费飞和当年的女兵排战友相聚,一群人开开心心,没有距离。第二天,还与朋友一起去“过早”(武汉话,吃早餐)。感受武汉的生活,“过早”是必须的标配。早餐店里,你方唱罢我登场,戴口罩的人很少。

陪母亲,费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陪母亲去医院取药。到指定医院——武汉市第三人民医院取老年人慢性病重症常用的药。母亲在2014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风险还是挺大的,但她母亲坚持说:“我宁愿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也不要过着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费飞告诉我,当时手术搭了4根桥,母亲不容易,也很勇敢。

那些天,费飞从微信上听有人说开始自觉隔离了,她也慢慢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当时武汉官方还没有正式发布什么消息,但老百姓私下里已经越来越担心病毒了。大多数人开始紧张了起来,说是需要戴口罩,1月20日,钟南山正式公开说“会人传人”。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找医生朋友要了口罩,想着出去总要用的。从她住的东方雅园到武汉第三医院,乘公交要1个来小时。来来去去,看到戴口罩的人逐渐增加了。她母亲是老牌大学生,很通情达理,也乖乖地戴着口罩一起出门。当时,进医院门诊楼大门,要接受体温检测了。工作人员开始向没戴口罩的人提示要戴了。

1月21日费飞遇到第一次近距离的威胁:去CT室办事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坐在轮椅上拼命地呕吐,状态很不好,距离只有几米远。幸亏她有警觉,马上扯住她母亲不要靠近。她说:“我当时心想,门诊楼离发热门诊有一百多米远,应该没危险吧?之前我还在跟外地朋友调侃,就你们弄得紧张兮兮的,我们武汉人没事着呢?”

那天从医院回来以后,费飞去了小菜场,思衬着多买一些菜和米囤着,以防万一吧。没想到,附近的小蔬菜超市就已经开始卖断货了。而大的集贸市场依旧是人声鼎沸。当时戴口罩的人差不多有30%了。

晚上看电视,新闻里播放了“百步亭社区四万余家庭共吃团年饭”的报道。费飞还跟母亲说:“看这情形,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22号的时候,各地的病例数陡增,武汉人的恐慌情绪也越来越浓。当天晚上,有点紧张了的费飞做了一个决定:明天要大肆采购,尽量多准备一些生活物资。

第二天,也就是23号,一切都改变了。那天早上,一觉醒来,费飞打开手机,顿时惊呆了——武汉封城了!“那时,我还在想,怎么去拿药?母亲的药,半个月就得去拿一次。我又想,武钢、石化这样的大型企业还在正常运转,他们总需要上下班吧,估计交通不会有什么影响吧?”这是费飞在23号早上的想法。

他们一家都是武汉石化人,过年当然也会在武汉。前两天,费飞还在和先生及女儿商量着回来过年的事,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父女开车回来过年的计划来不及实现了。他们原定是在深夜开车启程回武汉的。封城,等于把费飞和她的先生、女儿分别困在了两个地方。

按照武汉当地的习俗,家里有人当年过世,过年的时候,亲朋好友是要来拜“新年”的。那天上午,费苏及时发布了“敬告”的通知,父亲的清香,大家不要来了,一切从简。同时,费苏的担心又“与时俱增”,一分一秒,恐惧在增加,因为在石化工作的女儿小煜还奋战在工作一线。

小煜很勇敢,要费苏放心。在操作室,有些老师傅还不戴口罩,会不会影响到小煜?上下班的公车那么多人,安不安全?母亲他们住的小区人那么多,有没有麻烦?这些问题,都让费苏提心吊胆。费飞除了安慰妹妹,还要考虑封城之后,母亲的用药问题,要不要在私家车也禁行之前,提前多拿一些药回来?那个时候,三医院已经是指定的发热门诊了,停止对普通门诊开放。直到2月7日,费苏和她丈夫全副武装,终于去石化职工医院拿到了母亲需要的三种最基本的药。职工医院有些药没有,还差三种药,但至少基本保障有了。对于全家人来说,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其他的困难又接踵而至。社区每天都好发疫情通告,各种数字在不断增加,东方雅园小区的确诊人数、疑似病例上升的程度令人胆战心惊的。再就是偶尔小区有人跳楼,有人打架,感觉就是险象环生。接着是生活的问题,不能出去,买菜怎么办?费飞通过邻居提供的二维码加入到了业主群,只能通过团购买菜了。刚开始菜特别贵,卖菜的以套餐形式打包出售,大概一份6、7种不同的小菜,70元,肉类也弄成了套餐,一般3-5斤,要两百块钱左右。

不久,政府有提供便宜的爱心菜和储备肉,结果是量不多,满足不了需求,而且质量也不好。期间又遇到煤气停了。这个小区的煤气是预付用卡的,哪怕在支付宝上缴费了,也必须带着煤气卡到网点去圈存才能继续使用。费飞不得不冒着风险步行几公里去指定的充值点圈存。

在冷清的街道上,在瑟瑟的寒风中,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一种听天由命的恐惧袭上心头。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太难受了。命运之舟会把她和她的家人带向何方,她完全不清楚。

八十大寿

活着,是当时很多武汉人最大的期望。那些日子,让费飞最忙碌的就是“购物”,她加了8个买菜群、3个买药群、2个买蛋糕的群,还有1个买周黑鸭的群。

因为当时这种团购都需要达到一定的份数才送货。一般的起点是同一种东西,要达到30份。费飞每天马不停蹄地穿梭在这些团购群里,看购物信息、下订单、等组团成功才算放心。

好在,费飞的母亲是那种天生开朗的人。面对这些突发情况,倒是很淡定,唯一的担心就是费飞。老人家常常自责:怎么办哦?把你连累困到了这里。费飞总是安慰:这不很好吗?老天爷要我多陪陪您啊!的确,如果不是这场疫情,费飞还真的难得这么多日子与母亲相守在一起。母亲有时候也说:这也是老头子做了好事,不给我们添麻烦,否则要是这时候,在医院说不定会被感染,在家里治疗又是大难题。他这是照顾我们母女呢!费飞说:“世界上真的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爸爸好像在冥冥之中预知了一切,一月份走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待我们办好一切事宜,肺炎疫情刚刚开始爆发。”

回过头来,费飞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因此留下来陪着妈妈准备过年后再回上海,那老人家会经历怎样的担心、磨难,真是细思极恐。小妹尽管在武汉,但也被受困了,同城遥望、无能为力的痛苦会更令人煎熬难当的。她告诉我:很庆幸,我在妈妈身边,可以照顾一切。

而且,更让她开心的事,那么艰难的时刻,她费尽心思陪母亲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八十大寿。

我跟费飞的母亲有过交流。耄耋之年,满头银发,思维却非常清晰,很健谈,中气十足。言语之间,你能够感受到她有那种典型的武汉女人的大气、精明,也有上海女儿的精致、细腻。我笑着跟老太太开玩笑,说她很有几分民国名媛的风范,老人家笑了。

我问她疫情这么严重,您担心吗?她说:我不担心,我从始至终就坚信共产党是不会放弃武汉人民的,何况我还有女儿在身边照顾着,没事的。隔着屏幕,你都会感觉一阵云淡风轻扑面而来。老人家说起当年的事情,如数家珍,大学毕业后怎么参加工作的,后来在石化公司怎么当物资处供应科科长的,她都说得清清楚楚,宛如发生在眼前。说起文革旧事,最有意思了,当时她被选为“电力公司革委会造反派雄鹰战斗队队长”,夺权成功之后觉得太多琐事影响线路设计本职工作,申请说“不干不干了,太累人”。

我甚至问过两个很“私人”的问题,如您和先生是怎么恋爱的?她很严肃地说:我是反对读书谈恋爱的。我高中读的是女校,我是班干部。也有小伙伴偷偷说起哪个哪个追求的事,我都是义正辞严地制止他们的。先生是在读大学时认识的,但他追求我,我开始也没有同意,确定他可以留校之后我们才开始的。

老人家的说法让我有些忍俊不禁,我又问:您的性格很强势,在家里是不是您一直“欺负”您先生啊?她回答:那到不至于,不过是我胆大,他胆小。家里有什么事,我主外,他主内。最后,又不经意说了一句:反正是我说了算。

费飞母亲是生日在正月二十五,3月3日。对于这个八十大寿,老人家倒是不在乎,费飞却非常重视,尽管疫情之下,条件不允许,亲人到不了,仪式感还是得要的,毕竟这是个整数的大生日。

给妈妈生日准备一个蛋糕!这是当时费飞最朴素的心愿。没想到也很艰难。她参加团购网,第一次订购时,没能订购上。因为只有21个人参与,流团了。第二次,30份终于凑成了,但送货时间要2月29日,提前三天。“顾不了那么多了,早到早安心!”费心这样想着,竟然真的让蛋糕在冰箱里等候了三天。蜡烛还得益于邻居的帮助,在取菜时给了一支烟花蜡烛,多少为这个生日增加了一些生气。

隔离,让同城的妹妹一家也不得不错过母亲的生日,真是欲哭无泪。远的近的,都只有与母亲视频祝福,发微信祝福了。

就这样,费飞的母亲在无奈的氛围中,快乐地成了一个“80”后。

“污名”之忧

费飞当过兵,退伍后回到石化,在宣传部电视台出任过新闻部主任。对我的采访,她很是支持。但看得出,她很理性。对于这一场疫情,她有更多自己的思考。

说到封城,她说武汉人是能够理解的,毕竟这个病毒已经确认是“人传人”,传到全国各地,当然都不愿意。谁也不仅仅只是个武汉人,还是中国人,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亲朋好友,没人愿意病毒蔓延。

但她特别介意外界对“武汉人”的“污名”。她认为,病毒从武汉开始,但不意味着来源就在武汉。网传的那些“吃蝙蝠”的图片和帖子,当事人是不是武汉人,尚存疑,更不能以便概全说“病毒是武汉人吃蝙蝠吃出来的”!

接着,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象:网上,包括朋友圈的消息,铺天盖地在疯传“武汉人在封城之前一夜之间外逃了500万人,罔顾全国人民的性命安全!”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武汉人,那个时候,费飞的情绪点并不在自己家的困难怎么解决,而是更在意大家对武汉人的非议,同时对武汉政府的应对决定和应急能力感到气愤。

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更在意这个呢?”她说,“封城这一天的舆论焦点就是武汉人的素质,武汉人外逃给外省带来的风险。当时武汉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我身为武汉人,我知道我们不是这样的啊!”

她在微信里跟朋友辩解,她把自己戴口罩的图片发到朋友圈上,恳请“回上海时大家不要躲着我”。甚至在朋友圈发文称“反击疫情期间对武汉应急能力的差评!”然而,尽管如此,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崩溃了——“我们就像是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鸡,我要尽量让自己躲在角落里,让那只伸进来的手不要把我抓出去。命运处在随机的状态,坐以待毙啊!”她哭了,她想回上海,想尽快回到先生和女儿的身旁。

也许,较之疫情本身,后续的心理调节,对武汉人来说更有必要。我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说:”是的,不抛弃,不放弃!现在,至少因为有我,母亲也平平安安,因为我在身边,家人都健健康康。上海的先生和女儿也投入到了正常工作。我相信至暗时刻已经过去,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从她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武汉人的格局,也钦佩他们的坚强。其实,武汉人的样子,不就是中国的样子吗?

本书简介:这是一本全方位展示疫情之下中国人真实状况的书《山河无恙——见证战“疫”的100张面孔》,由湖南作家刘志军(笔名:司马戊)倾力创作,计划写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100个人在抗疫中的故事,或平凡,或感人,都是正能量、真实的。已入围的故事人物包括医护人员曹丽君、李德祥、王裕虎、彭庆娟、肖扬帆、熊德术,志愿者汪勇、武耀光、史四群,卫源,韩红、陶莎,文艺界人士王跃文、方方,肖毅,企业界人士王丽萍、陈敬、李漾波,大米先生武汉团队,武汉居民费飞,毛平,患者杨维军、王瑶等。他们的故事,就是中国这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我们应该致敬这一段历史,致敬这一个民族!于是,真实地记录国人在这场战“疫”中的群像,客观地留存这一段珍贵的历史,就成了这本书的初心——只为这个民族留一些珍贵的记忆!

出版策划:湖南读书会

书名题字:胡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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