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课堂 | 课堂实录:国外社会学学说(上)
由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孙飞宇老师开设的《国外社会学学说(上)》课程是本学期的通识核心课程之一。
博雅哥今天带来的是孙飞宇老师本学期的课堂实录。他为同学们介绍了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内容。对加尔文教徒来说,日常行动以理性的方式上升为天职,成为了救赎的保证。现世的苦行宗教彻底否定此岸的意义,但是教徒却又严格在此岸生活。
Vol.1151.1
课堂实录
国外社会学学说(上)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 孙飞宇
在西方的千年历史大进程中,加尔文教徒最终到达了除魔或祛魅进程的最后阶段。 这个阶段就是拒绝相信这个世界中存在任何可以让我们得到救赎的幻象、巫术、魔法,只相信现实,只相信自己的能力、自己的理性以及理性对于现实的塑造。
每次当我讲到这里,总有同学忍不住问:预定论中全知、全能、绝对超验,在一切的时间和地点都绝对预定了每个人命运的上帝,他在《旧约》当中同时是一个喜怒无常,绝对无法令人理解的形象,一个暴躁的、一个残酷的形象。这个上帝的形象绝对无法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尊敬。那么既然预定论和加尔文的教义如此可怕,我为什么还要信?我不信它不就完了吗?宗教的救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吗?
各位同学,这是中国的儒教传统下所提出来的最典型的问题。而这个问题能被提出,对一个具有宗教传统的国家和个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这是对这个问题的一个直接回答。更深的回答在于,对韦伯来说,他这个书一开头的统计数据恰恰是要证明在加尔文的时代,新教不寻常地获得了极大的发展。 上帝虽然不为人所喜,这个教义虽然极其恐怖,但是它在历史上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大家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图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书影
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先要看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他们两个人教义的区别。他们都强调入世,但是马丁·路德的宗教教义特别强调在宗教上的神秘体验,这个叫做入世神秘主义。他本人被雷劈了之后,获得了神秘的体验,并且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对马丁·路德的宗教教义来说,一个人,他的身体就好像一个 jar,就是罐子、瓶子,它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可以使得他拥有或者是获得神秘体验,并由此进入宗教信仰当中。
而对加尔文来说,同样是入世,但是对于他来说是入世禁欲主义。你在此世,在日常生活当中,通过具体的行动来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值得被救赎,这个证明就是禁欲主义,是除魔,是除魅,是积极的苦行。在这样一种教义里面,身体不是一个容器,身体是 instrument,是一件工具,换句话说你的身体就是上帝的手。在这样一个教义底下,看起来命运是无可选择的,因为你早就被预定了,但是你可以通过自己对于自己的改造来选择你自己的命运。
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先要看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他们两个人教义的区别。他们都强调入世,但是马丁·路德的宗教教义特别强调在宗教上的神秘体验,这个叫做入世神秘主义。他本人被雷劈了之后,获得了神秘的体验,并且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对马丁·路德的宗教教义来说,一个人,他的身体就好像一个 jar,就是罐子、瓶子,它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可以使得他拥有或者是获得神秘体验,并由此进入宗教信仰当中。
而对加尔文来说,同样是入世,但是对于他来说是入世禁欲主义。你在此世,在日常生活当中,通过具体的行动来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值得被救赎,这个证明就是禁欲主义,是除魔,是除魅,是积极的苦行。在这样一种教义里面,身体不是一个容器,身体是 instrument,是一件工具,换句话说你的身体就是上帝的手。在这样一个教义底下,看起来命运是无可选择的,因为你早就被预定了,但是你可以通过自己对于自己的改造来选择你自己的命运。
对比宗教神秘主义,像保罗出城时在马背上听到的声音、奥古斯丁在花园里听到的声音、马丁·路德在黑森林里面的体验,这些体验大家是否会相信?你们不信,为什么不信?因为你们相信自己的理性,相信自己思考的结果,因为你们不相信神秘的体验;而与之相应,加尔文虽然它的教义是一个极为严苛的教义,但是他给了当时正在萌生的现代人以选择的权利。什么意思?我可以不依附于任何一个组织,我可以不依附于任何一种虚无缥缈,在你们看来是不可信的神秘体验。但是我可以相信我自己的思考,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而且我相信我可以通过对于我自己的身体和行动的塑造来改造世界,这个是加尔文教义最基本的逻辑结果。所以虽然他的教义极为严苛,他的上帝丝毫不为人所喜,但是它是一个与现代性的个体具有亲和力的教义。简单地讲,路德的入世神秘主义只能可遇而不可求地撞见他的救赎,而加尔文教徒,每一个都可以以非常理性化的形式来证明,或者毋宁如马克斯·韦伯所说,是创造他自己的救赎。
所以大家是不是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加尔文的教义和新教会获得如此之广的传播。因为它是一个具有充分现代性的教义,一个除魔的或除魅的教义。除魔或除魅在此达到了它最后的阶段,就是信徒首先绝对不相信此世任何的神秘主义,或者相应的仪式,但是与此相应的结果是,每一个信徒对于他自己的命运和他家人的命运都不可知——他只能面对具体现实,相信现实的除魔进程。这样,倾向于悲观的、深刻的和没有幻觉的个人主义,就在新教历史的民族当中开始出现,开始奠基。
所以当我们看到具有清教的、具有新教历史传统的民族或者是文明,北欧、德国、美国的东北部,当我们在讲托克维尔的时候提到的以新英格兰为例的这些美国人时,都会发现,他们的民族性格与制度习俗中,一个基本的根源就是新教,这是一种悲观或者是沉郁的、没有任何幻觉的、冷静的、客观的、就事论事的、绝对理性的一种精神。
大家想一想马克斯·韦伯那张脸——沉郁。在1905年之后,在整个德国开始逐渐卷入一战的过程当中,韦伯写了一系列时政文章,做了无数跟时政相关的演讲,他秉承着他自己价值自由和中立的立场,做了无数的分析。在这些分析当中,他基本的态度都是这种沉郁、冷静、深刻,没有任何幻觉。我们后面要讲的《以学术为业》和《以政治为业》,基本的态度也是如此。
图为韦伯像
回过头来,我们说由此所导致的新教教徒具有非常背谬的生活姿态:第一,在此世的生活当中以苦行为基本的行动模式,但彻底否定此岸的意义。他寻求救赎唯一的可能性是在彼岸,但他又到达不了彼岸,他只能在此世生活,所以这是一个极其悖谬的处境,他可以在此世极其严格的禁欲,但是他并不认为禁欲能给他带来任何的改变既定命运的可能性,他只能通过苦行来证明他自己比别人更有资格,仅此而已。
那么中间有诸多的问题,比如说有的人觉得我缺乏自信,对加尔文来说,这是信仰不坚定的结果。所以一个著名的故事是,有信徒去问加尔文,你自己觉得你是被救赎的吗?加尔文的回答译为中文只有 4 个字:“我就知道。”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自己信仰极其坚定的结果。你如果信仰不坚定,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没有被救赎,被救赎的人是一定有坚定的信仰。
所以信徒要牢牢把握他的天职,他的天职就是在日常的生活之中,艰苦不懈地奋斗,以便获得预定得救和称义的这种主观确定性。他的苦行或者是他的善工,虽然没有办法直接获得救赎,但是却可以成为他被拣选的记号。所以韦伯的原话是,加尔文的教徒为他自己创造了获得救赎的确定性,救赎的确定性不在任何其他人的手里,也不在任何神秘体验的状态里,而只在他自己的手里。
加尔文教徒的这种救赎由系统地自我控制的必要性构成,在每一时刻教徒都面临着选择: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获得救赎?所以这样的一种信仰的状态是一种极其紧张、极其焦虑、不安,同时也是一种由极强意志化自我塑造的一个状态。如果对教徒的状态再加一层描述,就是这样的一种行动,跟其他任何人都没关系。跟他的家人,跟他的朋友,跟他的教友,跟他的主教都没有任何关系。对于这个人来说,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彻底改变体现在每一刻每一行动中的全部生活的意义,才能保证恩宠的效果,才能把人从自然人状态转变到恩宠状态。而实际上如果完全都是为了获得拯救,那么从自然状态到恩宠状态,实际上就等同于从自然状态到理性状态。
对于马克斯·韦伯来说,这样的一种状态同时意味着两件事情。第一,笛卡尔所说的我思故我在,实际上在行动当中最好的体现者是新教教义,他每一时刻都面临着巨大的自我反思和巨大的紧张,所以我再强调一遍,在韦伯看来新教教徒的救赎是通过思考,通过逻辑的推理,自然而然地在逻辑链条上得出的。第二,新教教徒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摆脱自然状态,摆脱非理性冲动的影响,摆脱一个人对于外界和自然的依赖,而实现充分的自我控制,而自我控制最迫切的任务是摧毁自发的、冲动性的享乐。那么目标就是或者是方法是使得教徒的行为有秩序。而教徒的行为如何有秩序,很简单,《旧约》对于人的两个基本的界定,第一个就是劳动,通过劳动来改造身体,通过劳动来化解紧张。这就是加尔文在日内瓦为人所痛恨的原因,他的理想是要在日内瓦建造一个像天然水晶一般透明而有规则的社会。他首先摧毁了在他看来所有带有幻觉和意味着偶像的仪式,各种祈祷的可能性全部都被摧毁。其次他要使每一个人的行走坐卧立,乃至于他的睡眠全部都透明而有规则,要实行严格的自我控制。而且在加尔文走了之后,当地人会觉得他们无法接受其他的治理方式——因为个体一旦显现,他就再也不相信其他的东西了;理性化一旦发展起来,它就能够逐渐去摧毁一切信仰。
“韦伯式个人主义的兴起”
图为孙飞宇老师课件
这是韦伯式的个人主义——韦伯在书里面所引用的是当时非常著名的一部小册子,叫《天路历程》。韦伯在《新教》这本书里面引用的是《天路历程》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他意识到他其实处在新教徒的境况里面,就不顾妻子儿女的呼喊,奔到旷野当中,大声狂呼我该怎么办,上帝啊神圣的上帝我该怎么办?对他来说,妻子儿女生命的意义他是完全不知道的。家庭,在这个意义上失去了任何的重量。
这是我们下周要讲的,在韦伯看来这是中西之间最大的差别。这页ppt是这本书的封面,在这个封面上大家可以看得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任何享受,任何华美的衣服对他来说都不重要。背后是他的房子,他背对着他的家庭,因为家庭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神圣之书,他背上背着一件看来很重的东西,这是他的命运——这是一个著名的故事,耶稣基督还小的时候,要过一条河;因为他很小,这条河又宽又深,那么他遇到了一位巨人背他过河,这个巨人不知道他背的是谁,但是他主动去帮耶稣过河,把他扛在肩上。在背他过河的时候,巨人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如此之重,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疑问:我背上背的到底是什么,居然这么重?耶稣基督在巨人的耳边随即说到,你背负的是你未来的命运——这就是封面这个人未来的命运,如此之重,以至于他都弯了腰。他打开手上的这本书,一边念一边止不住地流泪,浑身颤抖地控制不住了,说我该怎么办呢?
极其孤独深刻,没有幻觉,就是除魔或祛魅的个人主义,个体因此绝对而无任何隐瞒地从理性化的历史当中被抛了出来。从他的家庭当中,从他的教会当中被抛了出来。他在相信绝对超验的上帝的过程当中,被理性化的进程,被逻辑天然地、自然地抛了出来。人人绝对平等——这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特别重要的起源。
所以各位同学大概可以理解,马克斯·韦伯为什么要把行动作为社会学的最核心、最基本的概念。这个概念之所以核心,是因为它深深的扎根在了马克斯·韦伯所深处的文明之中,它是我们理解一个人最重要的概念。在韦伯看来,一方面对于新教教徒来说,他是禁欲主义的最佳手段。另一方面,劳动本身是上帝对于人的两个基本规定之一,所以它本身便是目的。更为重要的是对新教徒来说,身处劳动分工之中,他可以洞悉上帝做此的目的,做这样的目的的安排。因为除非从事某种正经行业,否则人的一切业绩无足轻重——正规的职业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财富,因为它能够完成对个人非理性的驯化。到这儿大家再想一想我们今天所讲的什么叫资本主义?韦伯所讲的资本主义是对于自由劳动力的资本主义式的、有组织的、理性化的驯化。韦伯是在这样的一个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背后,找到了欧洲文明当中的宗教来源。
彧白 编辑 / 诗瑜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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