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旸:龙和下上之间
在关于龙的起源的几种说法中,我相信“昆虫起源说”。不仅是因为这种说法更符合出土文物和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最符合逻辑,还因为,从龙的昆虫起源说中,可以发现中国文化核心特质的渊源。
昆虫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虫子,却有独特的化蛹成蝶、羽化飞升的过程。这正是后世中国龙“飞天入地”特征的源头。对古人来说,头上的天空,神秘莫测,尤其是生活在黄河流域大平原的古人,站在平坦的大地上,没有山脉、海洋等“干扰因素”,他们对天空的悠远辽阔,感受格外强烈,而且,在大平原的地平线上,天空和大地融为一体。
大地就在脚下,可触可感,且坚实可靠。对古人来说,天空却完全没有思维上的“抓手”——缺乏具体的形象。一个肉乎乎在地上蠕动的虫子,忽然一飞冲天,这就给古人提供了一个天空的具体可感物。
因此,古人把宝贵的玉,雕刻成昆虫幼虫的样子。握着这个玉,就好像在触摸天空。古人相信,这块玉放入死者墓中,死者的灵魂也将像昆虫羽化升天那样升入天空,进入永恒世界。
这其中的关键点在于,通过昆虫这个具体形象,天和地结合在了一起。这种观念,在各大古文明中,可能是中国独有的。
其他古文明,当然也有类似祭天的信仰,对死后的世界也有各种想象,包括死后复活。古埃及人之所以费那么大力气,把死去的法老做成不朽的木乃伊,就是因为相信人死以后还会在另一个时空中复活。
区别在于,其他古文明中的“天”,就是高高在上的天,和地没什么关联。无论是古希腊的宙斯,还是一神教的上帝,都丝毫不受人的影响——他们单方面决定一切。人类必须也只能信仰和服从天神的意志。
而在中国古人这里,天和地,却通过昆虫——后来演变为龙,紧密结合在一起。龙是上天入地无所不在的。
商朝以前的历史,没有文字遗存,大多要靠演绎。到了商朝,有了甲骨文,留存到今天,所以,我们对商人的精神世界有相当的了解。
在甲骨文中,多次出现“下上”这两个字,意思是天地间上上下下的所有神灵及其神力。有学者直接将“下上”解释为“天地”。
这有点怪吧。我们今天即使想说“天地”的意思,也会说成“上下”,商人为什么要说成“下上”呢?
首先,甲骨文是竖着由上到下刻写的。写成“下上”,就成为一个封闭的形状(如下图)。如果写成“上下”,就成“开放社会”了。
在甲骨文那个阶段,文字和图像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对商人来说,写出来的字的的形状,很重要,所以,一定要写成“下上”,这才能表明天地合为一体。
其次,对商人来说,以下为上,以上为下,正反映出他们一种独特的观念:上下相交,才能万事吉祥。甲骨文中的说法是:下上若。
也就是说,只有天,不行;只有地,也不行;必须天地相交,相辅相成,才有勃勃生机。天地相合,才是完美的状态。
后世演化成熟的龙,重点职责之一就是管下雨——龙王爷。天降甘霖,正是天地相交的一个典型表现。风调雨顺,自然五谷丰登,大家的日子都好过。所以,在中国文化中,龙的核心合作,正在与调和天地,该下雨时下雨,该刮风时刮风。而人死以后,也可以从龙升天。
从龙升天,这里又涉及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双头龙。这个概念特别重要,需要专门写文介绍。下一篇文章再说。这里我们先重点讨论龙所意味的天地相交的观念。
关于龙,有个常见的误会,以为龙是华夏族的“图腾”。图腾这个词来自印第安语,意思是本部族的祖先。因此,图腾成为部族的崇拜物。
从图腾这个原初意义来说,龙并不是华夏族的图腾——虽然我们现在也说“龙的传人”。龙对华夏族主要的意义在于,龙的形象是一种共同观念的表达。这和本部族祖先的含义正好相反。
如果是本部族的祖先,那必然是排外的,强调是“自己的”,要和其他部族的图腾严格区分开——绝不能错认祖宗。可是,共同观念的表达,却是可变的——只要共同观念变了,龙的形象就跟着变。
龙的形象,之所以从早期的玉龙、玉猪龙,变成今天面目全非的“蛇身鹰爪、鱼鳞虎牙”,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反映了华夏族后来融合了很多其他部族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其他部族崇拜物被结合到龙身上。因此,龙的形象就越来越复杂,兼具了多种动物的特征。
这就好像,长江黄河,都汇聚了沿途很多支流,到下游,才成了浩浩荡荡的大河。虽然如此,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仍然有其自身的源头。也就是说,龙的形象的后期演变,与其早期的起源,有很大区别。
我以前以为,周朝,尤其是西周,是中国文明核心特质的源头。周克商时的以弱胜强带来的文治观念,周人的宗法制,带来的家国一体观念,都成为中国文明的核心要素。现在看来,周人的思想观念,也有其来源,而最主要的来源,至少可以追溯到商。
中国上古人们对昆虫的“神化”,以及由此形成的“天地一体”观念,到了商朝,已经发展成为完整的宇宙观。这个宇宙观的核心之处,也是中国文明的独特之处就是:虽然天高高在上,但万事万物并不是由天独自一手主宰。天地互补、交合才最重要。中国人的这种宇宙观,让中国文明从那时起就和其他文明迥然不同,走上了独特的发展之路。
这种观念,和一神教系统中信徒对上帝的单方面信仰,上帝全能地决定宇宙中所有事物的无上能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中国的观念中,“相配”是最完美的状态,这意味着,中华文化,从根子上就带有“责权对应”“双方互相为对方负责”等观念。不仅有下才有上,而且上必须重视下,否则,上也无价值。类似的,有四方,才有中央。中央和四方紧密结合,才是稳定态。
对古人来说,自然和人世是一码事。这种“下上之间”的观念,投射到人类社会中,就形成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君主像君主的样子,臣子也就像臣子的样子。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也就像个儿子。责任和权利都是双方向的。
这种从商朝就开始出现的观念,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一直到今天,是中华文明最核心的特质,也是中华发明和世界其他文明最本质的区别。
在商周时期,很多观念还在朦胧模糊状态,或者说,形象和观念还没有严格区分开——古人习惯用形象进行思考,这和文字成熟以后人们转而用文字思考,大不相同。
用文字进行思考,对各种观念做哲学上抽象和概括,主要是在是春秋战国时期。这种抽象和概括,一方面让观念更加清晰,易于传承,但另一方面,也让观念的形象化源头变得晦暗难辨。
龙的形象所传承的“下上之间”的观念,一方面进入了华夏族思维的深处,成为中国文明的基础;但另一方面,龙的形象自身,变得“世俗化”了,成了皇权的象征。不过,也正因此,中国文化中,皇权的概念,内含着“下上之间”的意义。违反了这一点的皇帝,就是暴君。而对暴君,人民有革命的权力。
这段考古学的“观念探险”中,最动人心魄的部分就是:龙及其“下上之间”的观念,很可能正是中国“民本”观念的来源。从上古时期,华夏文化中就不存在独尊一方、任意而为的、类似一神教“上帝”的那种神。中国的神——用龙的形象来体现,从一开始建立在“和”之上:天要和地交合,神要和人下上沟通。神的意义,民来体现。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众看,就是天在看。民众听,就是天在听)。这句出自《尚书》的话,现在看来,简直早熟得不可思议。中国人居然在那么早的文明时期,在世界其他人还彻底匍匐在神的脚下时,就已经有了“民就是天”的观念。
很多人以为,“民主”的概念源自西方,并且,中国现在还很不“民主”。确实,那种一人一票式的民主,在中国水土不服。但如果因此以为中国的政治传统中“民”不重要,或者被压制,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正好相反,从上古时期,“民”就已经成为中国政治的核心要素。
在中国的政治传统中,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官和民是相辅相成、既对立斗争,又互为依存的两个主要部分。中国的“民本”传统,才是世界上最深厚、最悠久、底蕴最丰富的治国之道。相比之下,一人一票的“民主”实在太初级、太粗陋。这种制度在现实中制造出越来越多的弊端,毫不意外。
关于中国龙的起源,今后各种说法仍然会争论不休,但只有昆虫起源说,才能真正找到中国文明的根。其他的种种说法,虽然各有道理,却更像个智力游戏,而不是对中国思想史、观念史真正意义上的深入洞察。
考古学的目的,其实不在于“古”,而在于“今”,是为了帮助今人找到文化之根,回答“我们从哪里来”这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
龙的起源,其实就是中华文明的起源。正是从这个源头开始,汇集众多之流,中华文明成了今日浩浩荡荡的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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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微信公众号:李子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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