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盛忠民 作品丨再回长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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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个小岛已经有三十余年。

随着年龄的增长,思绪越来越强烈。有时候甚至在梦里,也是那片海,那些礁石,那些盐田。我觉得我应该要去走走了。回忆有些时候是必须完成的心愿,否则,放不下一辈子的心心念念。

朋友是驾校教练出身,车子开得稳。过跨海大桥时,同行的老婆和教练夫人,惊叹不已。教练夫人说,舟山啊!听她妈妈说,是南海观世音的地盘,从前要素吃得尽,佛礼得诚才可以到达,一般人很难上岛。老婆笑着说,不难啊!我们车上打个瞌睡,到了。

三江码头,有点让人焦虑,一种让人等待的焦虑。车多、人多,虽然航线也多。我心里装着渴望,渴望快点来船,渴望快点到达在梦中无数次回去过的地方。我想象着离开三十多年的地方,不知已经变得是何模样。想象着那些人和事;那些草木和花鸟;那些鱼腥味;那些老建筑;还有亲手栽培过的植物。

没多久,车和人都上了轮渡。海水有点混浊,空气里依旧混合着潮湿的腥味。远处的每一个小岛,进入眼帘似乎都有一些点缀着新奇和现代化的建筑。让人兴奋的是一些稍大一点的岛,他们之间架起了震撼人心的雄伟桥梁。船从桥下穿过,浪花飞溅,桥船相互目视,擦身而去,留下一路海水,翻滚着白花花的浪。

一个小时左右的轮渡,不算太长。我坐在轮渡客舱,没有随老婆他们去船舷边看海,思绪飘向三十多年前的青春岁月。

小岛名长涂,是舟山群岛属岱山的一个狭长的海洋山脉。因为中间有一小海峡,整个小岛被一分为二,一边小一点名“小长涂”;大一半的山脉叫“大长涂”,中间海峡正好被作为一个非常优良的军港。长涂军港当然有名,不是吹,当年苏小明的《军港之夜》,一唱成名,长涂港被认定原创地,兵哥哥自豪,渔妹子开心,岛上老百姓啊,几乎都会唱。

我的记忆中,长涂岛是一个世外桃源,我们营地在长涂最高峰大龙山下的一个海湾里。海湾不大,名字好听,大龙潭。

两年,我听惯了海浪的呢喃,看惯了海天相连,我习惯了被海风带来的腥味。

“笛!”一声汽鸣拉回了我的回忆。

轮渡靠岸,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地方。曾经青春留驻的小岛,曾经激扬文字的军营。

长涂岛码头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海鲜味道,仿佛这一条狭长的港湾里晒了整天太阳的渔船,醒来后打了一个个饱嗝。我们上岛时,天色接近傍晚,夕阳已经落到港湾的尽头,对面山峰上晒满金色。这是一个小镇,干净的马路上有人在清理角落,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在搬运清理出来的垃圾。我跑过去打听一个人,她是这个岛上镇里的蒋镇长。他们笑笑,手指向东边海堤方向。我看见一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女子,正在海堤旁捡着几片白色塑料袋。她似乎也看到了我们,直起腰朝我们走了过来。圆圆的脸蛋,眼睛黑黑,脸上挂着笑意。她好像是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到来一样,让人莫名产生亲近感。无须寒暄,其实早已熟悉,虽然没见过面。

“想不到盛老师这么年轻!”

“想不到蒋镇长这么漂亮!”几乎同声。

我知道,前几年在微信里的联络定格了许多东西,包括人的印象,现在似乎又颠覆了认知。微信里我是作为一个作家出现在蒋镇长眼里,她则是一个乡镇干部,用一句部队退役士兵的话来说,她是我第二故乡的基层领导。缘份,有些时候就这样神奇,两个相隔甚远,又从没见过面的人,却成了好朋友,这当然要归功于网络的力量。

小岛的晚风有些舒爽,就像我现在的心情。狭长的海峡里一些没有出去捕鱼的渔船,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它们在等待,等待黎明,或者等待船老大的呼唤。远处,几艘军舰,在夕阳下泛着光芒,闪耀着迷人的色彩。没多久,阳光落尽,一切宁静下来,唯有海浪依旧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时,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要进入夜晚,进入安眠状态。其实这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伸出头,往海堤下一看,许多红旗蟹,在滩涂上的泥沼里匆匆忙忙进进出出。还有其它的一些海洋滩涂动物,似乎都在忙碌,为它们自己的生计而忙碌。整个滩涂泥沼热闹非凡。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们所感知的安静,只是我们所认知的一个世界而已,有许许多多的维度和世界,我们一无所知,就像红旗蟹的世界一样。

许多年来我怀着十分思念的心情,在脑海里想象着长涂岛。虽然我在岛上仅仅生活了两年,严格意义上来说,两年还不到,其中半年在县城所在地岱山岛上度过。离开小岛对我来说一种必然,哪里来回哪里去,这不能更改,除非上了军校,或者留队,终究也得离开。但毕竟自己最美好的青涩年华,留在了小岛,留在了每天陪着日出日落的那些营房、礁石、海浪、滩涂,还有那些山峰、坑道、哨所。

我说不出理由,它会让我如此渴望。我好像又跟小岛有着生生世世的联系,来过了就难以忘记。我服役到了这个僻远而荒凉的小岛,来得匆匆忙忙,仿佛注定让我来感受一生中必须要的感受。于是那些海浪、滩涂、礁石,还有阳光、蓝天苍穹,跟我结下了缘份。当然我不是唯一的参与者,身旁还有战友,军营外还有那些淳朴的渔民,可爱的渔妹子,以及老人和孩子。我觉得,值了。我的青春跟这个小岛已经融合在了一起,再也不能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岛上的人们依旧那么淳朴,他们说着柔软的话语,跟你聊天。蒋镇长把我们安排在港湾边的老兵驿站,老板和气亲切。我们坐在大厅里聊,聊当年,聊现在。仿佛都是非常熟悉的老朋友,听得出有些话满满的亲切感,当聊到如今岛上境况,不免伤感。

走的走了,离开的离开了。“如今小岛除了小长涂,因为是镇所在地,稍微有点人气外,大长涂山,几乎已经满目苍凉,”老兵驿站的老板叹了口气,轻声说了一句话。

我们决定明天一大早,出发大长涂山。

轮渡上挤满了去大长涂山的一些农人,他们扛着锄,挑着筐,早早起来去干一些白天里必须要干的活。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兵哥,拿着一些仪器也挤在轮渡上,凭我的推测,他们应该去测绘一些地形。剩下的就是我们,以及还有一群纯粹去岛上游玩,或者追古,或者怀旧的人。轮渡陈旧,船身油漆斑驳,船舷锈迹明显,但汽鸣响亮,传得很远,朝阳照到船顶,仿佛呼应着它的声音。

我得感谢蒋镇长,他派了一辆车,配了刘师傅给我们当向导兼司机。刘师傅中等身材,黑黝黝的样子,让人第一眼就会对他产生信任感。

车子一开进那个山口,我莫名的兴奋起来。这个山口还是当年模样,狭窄的路面,两旁长满柴禾。唯一不同的感觉就是,车子不再那么颠簸。我的心里记起了那个晚上,那个被军用卡车载着,一路迷迷糊糊莫名其妙地一通行程的夜晚。虽然对沿途的境况已经没有印象,但这个山口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两旁高高山崖,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名字却再也叫不上了。

转过山口,心头忽然冒出一个词:“孤独”,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堵塞了我的记忆。一条孤单的公路,几乎看不到一辆在行驶的车,哪怕一辆电瓶车也好,可惜看不到。人也看不到,柴禾到处茂盛着,牛羊呢?路旁不时闪过几间低矮的石头房子,屋顶、瓦片破败不堪。我知道那成片整齐的石头房子,就是我们当年驻守的营房,而那些没有规则的二层小楼,基本上是老百姓的村庄。看着这人去楼空,一幕残垣断瓦的破落景象,难过的情绪无法表述,只有一脸愁容。

在中柱山村,我们碰到一位老人。80来岁的样子,迈着小脚缓步走在公路上。老人样貌清秀,衣着干净整洁,看到有车,连忙站立路中,挥手拦车。刘师傅下来,客气地让她上了车,耐心地跟她讲,让她以后拦车,不要站马路中央,就在路边挥手即可。老人笑笑,连忙谢谢。

老人的家在东剑,一幢二层小楼,院落宽大,面对大海。屋檐下几只紫燕繁衍生息,叽叽喳喳,还能让人感受一点村庄烟火的气息。刘师傅把老人扶进家门,在老人的谢谢声中回到车上,摇摇头对我们说,这样的空巢老人还有一些。

我依旧记得长涂杨梅坑的美,这个村子当年威名远扬。一式二层小洋楼,家家户户树天线,村边还有一家冷库。渔船回村,热闹的人群,开心的渔村;两包“五一”换一筐螃蟹;洗墨鱼染黑村前海湾的海水;厚厚的嘴唇,发黄的牙齿,叼着卷烟,露出憨厚笑容的渔民,这些都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相信杨梅坑仍旧热闹,仍旧淳朴,杨梅坑村庄上空那股熟悉的海腥味,扑入我的鼻孔。想象着的滋味,那种远去的味道。

刘师傅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稳稳地开着车子。我希望看到的景象,没有出现。杨梅坑村子不见了,冷库不见,甚至连人也没有见到一个。刘师傅说搬迁了,我大失所望,情绪一下子跌落。人往往会这样,期待的或者记忆中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了,心里当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杨梅坑军营还在,几棵高大的树木遮掩着几幢低矮的平房。我的兴致已经十分低落。在朋友们的招呼下,只有一起站立于操场上拍了一张合影。一阵海风刮过,吹起几片残落的树叶,我发现吹走的竟然还有我几滴泪水。

刘师傅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带我们去军营的另一个地方。虽然是一条马路,可两旁柴草实在长得太猛,车子像是在草木丛中潜行。我忽然记起,这是去我们军营的炮阵地。

几个坑道,厚重的水泥门,半开半掩,在开阔的炮阵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目标正前方,标尺156,高低40,方向09,击发!”我的耳边传来炮长的口令,我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青春岁月。一尊大炮在我们几个战士的操弄下,发出怒吼。无奈阵地还在,物事全非,唯一面对的是大海无际,海浪轻柔,阳光依旧。此时,回过神来,我却被眼前美景所陶醉。

刘师傅带我们几乎走遍了大长涂岛上所有存在过的军营,东剑、走马塘、西剑、外达昆等。大龙山没去,还有几个高山上的军营也没去。但这些地方留给我的一律除了荒凉就是荒凉,依稀的军号声,队伍的口号声,战士的唱歌声都已经远去,只留下几棵嶙峋的参天大树和一地荒草落叶,还有我们的一声声唏嘘。

我坚持要去大龙潭看看,尽管刘师傅多次说大龙潭已经不复存在。但我服役的时候,毕竟大多数时光在那渡过。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墙一瓦都让我思念难忘。走过的路已经难以再走,车就从另一条道行进。我失望达到极点,真的有点后悔不听刘师傅话,大龙潭军营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个巨大的采石场。从此,大龙潭那些所有,真正成了记忆,永远被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我已经失去了继续怀旧的心情,多年来许多深埋在心底的美好,几乎都没发现。而且原来记忆中的那些景象,也已消失殆尽。我觉得我来长涂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来,至少那些美好还会留在记忆里。

就像对于自己故乡一样,总有割舍不了的情感,长涂是我第二故乡,心中的情愫也一样存在。尽管在我离开后的许多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我仍然努力地去发现那些让人难忘的地方。伤感不能成为忘却的理由,发现才是让人记忆的希望。

我走进了萧条的村落,村落寂静,寂静得让人发慌。中柱山村委前的一座八十年代的礼堂,我发现我竟然在里面教过文化。我碰到了一个老人,问了几个名字,有的离开了人世,有的去了县城或者更远的城市。面对如此安静的村落,朋友说,每天可以吹着海风,走进海边滩涂捡拾鱼虾,爬上山巅看看日出,多好啊!问老人,村里有房子出卖吗?老人摇摇头,说,永远不卖。老人伸出手指着远方说,前面滩涂上还有成群的野鸭,几百只几百只的群落;再往前的水域,还有黑天鹅。

我们看到了成群的野鸭,在浅海里嬉戏觅食,悠然自得。

我们看到了黑天鹅,不时地闪着翅膀,引吭高歌。朋友的手机像数好,拍了好些美丽的照片,在朋友圈赢得无数点赞和转发。

我记起了一个叫“丁咀门”的渔村,村子临近大海,背靠大龙山,风景秀丽,村民善良淳朴。记忆中的“丁咀门”,是个让人喜欢的地方,因为离我们驻地大龙潭近(翻过一个山梁就是),所以比较去得多。我们常常进入村民家里,吃海鲜,买鱼虾干,村民和我们关系融洽。

车子开了一些弯弯曲曲的山路,迎入眼帘的是一道道非常壮观的风景,一幢幢依山而建的小洋楼,沿着山势层层而叠,仿若再现的布达拉宫。可惜的是这些房子的墙上都爬满了绿色的植物,如爬山虎之类的藤蔓。我们渐渐走进村子,村中大都数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一些水果树上挂满了果子。村中道路早已青苔葱茏,也看不到几个人影。临近村口的海水里漂浮着几只小船,海边操场上零星地撒落着几缕渔网。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攀谈中我们得知,村里人大多已经去了岱山,在高亭城里买了房子,留下的是几个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中年人接过我们递过去的烟,露出一排发黄的牙。

我们在“丁咀门”村中,走走看看,不时地发现一些好奇,比如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水果,又如发现一间环境幽雅的“别墅”。中午时分,我们看到居然有一缕炊烟,从一间低矮的平房上空,袅袅升起,在阳光下婀娜多姿,徐徐飘散。走近,原来有三位老人在做饭,菜肴相当丰富,有黄鱼、带鱼、还有一种奇特的海鲜,我们叫不上名字,老人又不会讲普通话,讲了半天,我们终究不知何物。

对于长涂这个小岛,真正有多大,其实我还是一无所知,我待过的地方仅仅是一个角落而已。我也不知道这个岛上,到底有多少人。一到渔汛期,许多渔船载着许多渔民出海,我只知道渔船回来时,带来的是满舱的小黄鱼,还有梭子蟹、大黄鱼、带鱼、龙虾、墨鱼,以及其他海产品。小岛四周是茫茫大海,大海深处还是一些岛屿。那些小黄鱼和其他的海鲜,一定是把这里当做了自己深爱的故乡,就像我一样。

一辈子的某些年份,人在这样的海风和阳光中,消磨时光,或者创造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幸运,剩下的无须刻意书写了。

我不想带走一些东西,哪怕是一点海鲜。但蒋镇长已经交代了刘师傅,让我们带一点新鲜的海鲜回去。几艘渔船在中午时分缓缓进港,朋友上了渔船,喜悦的心情写在脸上,终于人生第一回上海岛渔船,购买到了最新鲜的原生态海鲜。

我完成了几十年来的心愿,心里无比满足。尽管看到许多荒凉的景象,但我相信长涂岛的未来。


作者简介:盛忠民,杭州富阳人。爱好诗歌散文创作,有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西部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家》《文学岛》《江苏工人报》《联谊报》《连云港文学》《星河》诗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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