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云:略述“五礼”制度之形成
“五礼”之说,早见于《尚书·尧典》“舜修五礼”,又见于《皋陶谟》“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但五礼之纲目则始见于《周礼·春官·大宗伯》:
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祇;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
《小宗伯》职亦有“掌五礼之禁令与其用等”,而在《地官·大司徒》中则又直接说明了五礼的意义:“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郑玄《三礼目录》云:“祭祀之说,吉礼也;丧荒去国之说,凶礼也;致贡朝会之说,宾礼也;兵车旌鸿之说,军礼也;事长敬老执挚纳女之说,嘉礼也。此于《别录》属制度。”
春秋战国之世,王纲解纽,礼乐崩坏。秦政晚谬,乃致燔烧。汉室初兴,草创礼仪,故有叔孙通制礼之说,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然汉初诸帝,好用黄老之术,其时之“礼”距古儒相去甚远,一如汉宣帝所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元帝纪》)故西汉之初,礼仪略具而已。迄元帝之时,始纯任儒学,《五经》地位开始超越一切,恢复古礼,亦时见庙堂之论。然两汉礼制系“但推士礼以及天子”(《汉书·礼乐志》),所谓“推士礼”,即以《士礼》(《仪礼》之本名)为据,作为当时制礼的基础和出发点,以形成汉家礼制。《仪礼》十七篇,概而言之,凡冠、昏、丧、祭、乡、射、朝、聘而已。由士人之礼而推尊于天子,并超越于礼经,以最终形成王朝礼制。是以西汉后期至东汉,诸儒辈出,注经大盛,所论亦异。东汉明章之际虽有曹褒撰汉礼一百五十篇,然未竟事功,旋被废弃。故终两汉之世,并无以“五礼”制度之礼典的形成。
东汉以前,本无“三礼”之名,自郑玄注《三礼》,三礼之名始得确立,于是“遂一定而不可易”(刘师培《两汉礼学之传授》)。《三礼》之中,《周礼》以六官分职而联事,体大思精,组织严密,其“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规模大备,故郑玄尊之为“经礼”,置于三礼之首。郑云:“既《周礼》为本,则重者在前,故宗伯序五礼,以吉礼为上;《仪礼》为末,故轻者在前,故《仪礼》先冠昏,后丧祭。”(孔颖达《礼记正义序》)与《仪礼》的饮食起居、周旋揖让、迎送馈受之节相比,毫无疑问,《周礼》的详言王朝制度、班朝治军、结构缜密、以及大一统之政制规划建构,其范围之广,显然要比以《仪礼》庞大和复杂的多,也尤为符合当时时代的期盼和追求。
然三礼之中,《周礼》最为晚出,至新莽之时,刘歆始立于学官,而王莽改制,也正藉《周礼》是依。昔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于学官,皆为今学。汉末丧乱,博士官失其守三十余年,加之以受玄学的影响,今学日渐衰微,但此时民间儒生对古学的研究却日兴月盛,至魏初重置太学博士时,今古学地位已然完全倒置,于是古学复振。典午承魏绪,沿其制度,武帝司马炎崇儒兴学,亦立《周礼》于学官,并置博士员。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魏晋南北朝之际,随着南北分裂,经学也渐次分化为南北二途,此时学术虽渐趋衰微之势,然唯礼学研究殊为发达。盖鉴于汉末丧乱之弊,人心思定,时人愈发认识到“礼制”对于维持社会秩序、和治理国家的重要关系和作用。在这种儒学发展和社会背景下,以《周礼》为理论基础的五礼制度,正式从纯“学术”模式逐步成为现实层面的国家政治制度。
曹操曾制定政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魏书·武帝纪》),是以魏初遵其祖制,采用名法之制。魏明帝时,侍中高堂隆提出“夫礼乐者,为治之本也”、“礼义之制,非苟拘分,将以远害而兴治也”,而制作礼仪则“盖至治之美事,不朽之贵业也。然九域之内,可揖让而治,尚何忧哉!不正其本而救其末,譬犹棼丝,非政理也”,于是请求“命群公卿士通儒,造具其事,以为典式”(《魏书·高堂隆传》)。齐王曹芳时期,杜恕著《体论》,杜氏释其名曰:“礼也者,万物之体也。万物皆得其体,无有不善,故谓之《体论》”。杜恕还抨击了名法之弊,“今之为法者,不平公私之分,而辩轻重之文;不本百姓之心,而谨奏当之书。”重法之人不平衡公私利益,不以民心为出发点,只关注法律文书的规定,“是以为法参之人情也……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为情也者,取货赂者也,立爱憎者也,视亲戚者也,陷恕仇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与夫古人之悬远乎(《全三国文·卷四十二·魏四十二》)。”重法之人片面论断,只要考虑了人情,就一定与贪赃枉法、个人喜好、裙带关系、挟私报复有关。很明显,这也正是汉末弊政之大端。儒家重伦理人情自有其不可忽视的社会合理性,其在实践中所产生的流弊,则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不能因此就将其合理性与其流弊混为一谈,故杜恕认为,这是世俗小吏对先儒思想的理解差之太远所致。高堂隆、杜恕们的这些时人观点,直陈要害,以“礼”为万物的法式和准绳,并赋予道德价值和政治价值的权威,进而论述了礼对协调邦国政治的功用,其礼治主张,实切中曹魏名法之治的流弊,为五礼制度的产生提供了理论支持。社会的变革,要求从国家制度的高度去建构礼制,这种由上而下的模式,正与汉代“推士礼以及天子”由下及上的模式相殊,同时,这也使经学家、礼学家们对“周礼”的纯学术研究逐步变为现实,更是魏晋之际治国方略由“以刑为先”向“以礼为首”自然演进和转变的重要一环。
典午承自曹魏,史上首部依“五礼”而定国家礼典,正肇始于西晋武帝太康间所颁布之《晋礼》。《晋书·礼志上》载:
魏氏承汉末之乱,旧章殄灭,命侍中王粲、尚书卫顗草创朝仪。及晋国建,文帝又命荀顗因魏代前事,撰为新礼,参考今古,更其节文,羊祜、任恺、庾峻、应贞并共刊定,成百六十五篇,奏之。太康初,尚书仆射朱整奏付尚书郎挚虞讨论之。虞表所宜损增曰:“臣典校故太尉顗所撰《五礼》,臣以为夫革命以垂统,帝王之美事也,隆礼以率教,邦国之大务也,是以臣前表礼事稽留,求速讫施行。”
荀顗、应贞诸人所撰之《新礼》,后经挚虞等人“讨论得失而后施行”(《晋书·挚虞传》),即《晋礼》,凡165篇。是《礼》以吉、凶、军、宾、嘉“五礼”编排之,开五礼典制之先河,后世遂因袭不改,成为制度。陈寅恪先生有云:“古代礼律关系密切,而司马氏以东汉末年之儒学大族创建晋室,统制中国,其所定之刑律尤为儒家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晋初荀顗、应贞诸人所定之礼,后来经挚虞、傅咸再次删定增补,但“缵续未成,属中原覆没”,西晋灭亡之后,挚虞修改晋礼的著作《决疑注》得以流传。西晋统一中国凡五十一年,东晋偏安江左一世纪有餘。东晋之时,“江左刁协、荀崧补缉旧文,蔡谟又踵修缀。(《通典·礼典序》)”可知当时亦曾续修晋礼。
《大唐开元礼》
两晋之“五礼”,后来被南朝刘宋、萧齐所继承并经修订,成为一时制度。“宋初因循前史,并不重述。齐武帝永明二年,诏尚书令王俭制定五礼。至梁武帝,命群儒又裁成焉。(《通典·礼典序》)”梁武帝天监元年,以“右军记室参军明山宾掌吉礼,中军骑兵参军严植之掌凶礼,中军田曹行参军兼太常丞贺瑒掌宾礼,征虏记室参军陆琏掌军礼,右军参军司马褧掌嘉礼,尚书左丞何佟之总参其事”,“佟之亡后,以镇北谘议参军伏芃代之。”普通六年,尚书仆射、中卫将军徐勉上《修五礼表》述其事:
臣闻“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故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夫礼所以安上治民,弘风训俗,经国家,利后嗣者也。唐虞三代,咸必由之。在乎有周,宪章尤备,因殷革夏,损益可知。虽复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经文三百,威仪三千,其大归有五,即宗伯所掌典礼:吉为上,凶次之,宾次之,军次之,嘉为下也。故祠祭不以礼,则不齐不庄;丧纪不以礼,则背死忘生者众;宾客不以礼,则朝觐失其仪;军旅不以礼,则致乱于师律;冠婚不以礼,则男女失其时。为国修身,于斯攸急。……伏寻所定五礼,起齐永明三年,太子步兵校尉伏曼容表求制一代礼乐,于时参议置新旧学士十人,止修五礼,谘禀卫将军丹阳尹王俭,学士亦分住郡中,制作历年,犹未克就。及文宪薨殂,遗文散逸,后又以事付国子祭酒何胤,经涉九载,犹复未毕。建武四年,胤还东山,齐明帝敕委尚书令徐孝嗣。旧事本末,随在南第。永元中,孝嗣于此遇祸,又多零落。当时鸠敛所余,权付尚书左丞蔡仲熊、骁骑将军何佟之,共掌其事。时修礼局住在国子学中门外,东昏之代,频有军火,其所散失,又逾太半。天监元年,佟之启审省置之宜,敕使外详。……五礼之职,事有繁简,及其列毕,不得同时。《嘉礼仪注》以天监六年五月七日上尚书,合十有二秩,一百一十六卷,五百三十六条;《宾礼仪注》以天监六年五月二十日上尚书,合十有七秩,一百三十三卷,五百四十五条;《军礼仪注》以天监九年十月二十九日上尚书,合十有八秩,一百八十九卷,二百四十条;《吉礼仪注》以天监十一年十一月十日上尚书,合二十有六秩,二百二十四卷,一千五条;《凶礼仪注》以天监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上尚书,合四十有七秩,五百一十四卷,五千六百九十三条:大凡一百二十秩,一千一百七十六卷,八千一十九条。(《梁书·徐勉传》)
梁武帝历时十一年,集众人之力,制定出一个庞大的五礼体系:吉礼224卷、凶礼514卷、军礼189卷、宾礼133卷、嘉礼116卷,共1176卷,除已亡佚的第一部五礼礼典《晋礼》165篇外,这部煌煌礼典,实是史上第一部成规模而成熟的五礼典制。后来,继萧梁之后的陈武帝又“多准梁旧式”,惟“因行事随时笔削”而已(《通典·礼典序》),全面因袭和继承了梁的五礼制度。
此时的北朝,五礼制度的确立是在元魏之时。北魏初年,中原文物破坏严重,《魏书·礼志一》云:“自永嘉扰攘,神州芜秽,礼坏乐崩,人神歼殄。太祖南定燕赵,日不暇给,仍世征伐,务恢疆宇。虽马上治之,未遑制作,至于经国轨仪,互举其大,但事多粗略,且兼阙遗。高祖稽古,率由旧则,斟酌前王,择其令典,朝章国范,焕乎复振。”北魏前期,鲜卑的文化制度远落后于中原,至孝文帝元宏,极力仿效中原文化,参照南朝典则,修改北魏政治制度,尤其重注以礼乐制度来推动社会的变革。《北史·王肃传》载:“自晋氏丧乱,礼乐崩亡,孝文虽厘革制度,变更风俗,其间朴略,未能淳也。”太和十七年,东晋丞相王导之后、南齐尚书左仆射王奂之子王肃(非三国经学家东海王肃)因父事而奔魏,史称王肃北奔。王肃奔魏之时,一方面恰逢孝文帝力排众议、决意迁都洛阳,因此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器重礼遇日有加焉,亲贵旧臣莫能间也”;另一方面,距离其族人、南齐王俭修订五礼方十年时间。肃本以《礼》、《易》为长,陈寅恪先生亦论证王肃精于礼仪,云其学承自王俭,“是肃必经受其宗贤之流风遗着所熏习”。王肃的到来,所带来的“为东晋讫南齐,其所继承汉、魏、西晋之遗产,而在江左发展演变者”,乃至成为“后来隋唐制度之不祧之远祖”(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王肃无疑为孝文帝的全面汉化,提供了关键的理论支持和帮助,故“王肃来奔,为制官品,百司位号,皆准南朝,改次职令,以为永制”(《通典·职官一》),“明练旧事,虚心受委,朝仪国典,咸自肃出”(《北史·王肃传》)。由此可知,王肃归魏,带来了在当时领先于北朝的五礼制度实属无疑,因此,嗣后底定的北魏礼制在和南齐的五礼制度融合后,更进一步趋于成熟和规范。北魏后期,“司徒高邕辟为从事中郎,征至洛。敕侍中西河王、秘书监常景选儒学十人缉撰五礼,(李)绘与太原王乂同掌军礼。(《北齐书·李浑附李绘传》)”陈寅恪先生云:“常景之书,撰于元魏都洛之末年,可谓王肃之所遗传,魏收之所祖述,在二者之间,承上启下之产物也。”北魏分为东魏、西魏,东魏旋被北齐所代,高氏北齐步北魏之后继续撰修五礼。《北齐书·魏收传》云:“(收)掌诏诰,除尚书右仆射,总议监五礼事,位特进。……多引文士令执笔,儒者马敬德、熊安生、权会实主之。”《北史·薛辩附道衡传》又载:“武平初,诏(道衡)与诸儒修订五礼。”陈寅恪先生认为,魏收、薛道衡等人所修北齐之五礼、尤其是北齐后主时薛道衡所修五礼,就是《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后齐仪注,这个仪注也成为后来杨隋一代制定五礼所依据的根据之一:“薛道衡先预修齐礼,后又参定以齐礼为根据之隋制,两朝礼制因袭之证,此其一也。”而经北魏学者和南朝旧族多方学术的助力,“凝铸混合,而成高齐一代之制度,为北朝最美备之结果以传于隋唐”。《周礼》曾被作为改制之书,西魏宇文泰改制,六官之制全袭其六官制度,而北周武帝亦以《周礼》为立国之法,六官制度迄终未改,故其五礼之制自不待言。
宋《政和五礼新仪》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认为,后世隋唐五礼制度有三大来源,一:梁、陈;二:北魏、北齐;三:西魏、北周。除此之外,尚有一重要支脉,即魏晋以降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者。河西河西偏安一隅,“故其本土世家之学术既可以保存,外来避乱之儒英亦得就之传授”,为“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之混合文化。”(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大明集礼》
《大清通礼》
《中华民国礼制》
自西晋荀顗等修《晋礼》、梁何佟之等纂《梁礼》、北齐薛道衡等纂《齐礼》,牛弘、辛彥之、徐善心诸人又采梁及北齐仪注而成《隋礼》,数百年间,一代一代的礼学家们斟酌损益,覃思精蕴,赓续接力,终铸李唐《大唐开元礼》集汉唐以来礼制之大成,实为继周之后中国礼制之高峰,更对后世造成了至深至大之影响。孔子云:“治国以礼”(《论语·先进》)、“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孝经·广要道第十二》)。“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故圣人以礼示之,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礼记·礼运》) 在中国文化里,礼,可以“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左传·隐公十一年》),故“为政先礼,礼为政本”(《礼记·哀公问》)。以五礼为纲目的礼典制度,在历史上实有着宪章性的重大意义和作用,更对中国文明和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周礼》、《仪礼》、《礼记》为代表的“三礼”,是历世制定礼典的主要依据和总源头之所在。而《周礼》中的“吉、凶、宾、军、嘉”之五礼系统为国家礼制应用之分类,也成为汉代以降历世王朝礼典的原则,自唐《开元礼》而后,历宋金而明清,再至民国,后世的礼典也莫不以此为其大纲大本而分篇,已然成为中国历史制度之大端。一如清人秦蕙田《五礼通考·序》所云:“夫五礼之用,大以经世,小以物身,虽难言又乌可以不论?”一代儒宗钱宾四先生曾高度概括并揭橥之:“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则古人之学问,可以一字尽之,曰惟‘礼’而已”(钱穆《国学概论》),允为不易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