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和奶奶

 ◆ ◆

文 | 周静 & 图 | 网络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烽火狼烟弥漫在大半个华夏上空,全国人民处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战争恐慌中。1938年,武汉沦陷,踏进市区的日狗,双手沾满江城人民的鲜血。极度丧失人性的日军烧杀抢掳掠奸淫肆意妄为,制造了一起起罪恶滔天的人间惨案。正值青春花季的少女高姑娘,未能逃脱厄运,遭到毫无人性的兽兵惨无人道的蹂躏。战争带给人们的不仅是灾难,还有难以启齿的耻辱。
1939年,陂北山村,从清末起世代开学堂的郭家,二十刚出头的大公子,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寒门女子韩姑娘。韩姑娘自幼乖巧,性温情善,大字不识,长相一般。嫁给世代书香门第的郭家少爷,论家境和相貌,实属是高攀。郭家少爷身材高挑,唇红齿白,风流倜傥,面容帅到爆。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没有吃过苦的他,一直被父母当做掌上明珠。
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让他对外人常常呈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傲气。他对新娘是不屑的,所以打从进郭家门的第一天起,韩就不受丈夫待见。这些乡村中的名门望族,在男权横行的旧社会,丝毫不收敛自己肆意张扬的个性。依附男人生存的女人,是被统治被压迫的对象,没有家庭地位更没有独立尊严。初为人妻的弱女子,处处谨小慎微,仍是日日遭丈夫嫌弃。
惨遭日狗蹂躏的是我的大大高姑娘,出身贫寒遭人嫌弃的是我的奶奶韩姑娘。
从小我就有两个奶奶,一个我管她叫大大,一个管叫婆。父母是大大抱养的,婆才是父亲的亲娘。大大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武汉人,生在民国八年,长在灯火辉煌商贾云集的百年老街一一花楼街。大大的祖辈以卖布匹为业,虽算不上大富大贵,解决一家温饱却是绰绰有余。少时的大大聪慧、清纯,一头如漆长发乌亮光滑,两根麻花辫齐至臀部,煞是好看。
太祖父会识文断字,颇有几分才学,曾把年少的大大送到学堂,让其知书识字。如果不是遇上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人会过着波澜不惊的静好生活。然而历史的镜子,照射着不同时代人的遭遇,抗战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灾难是不分贫富贵贱的,禽兽不如的侵华日军,野蛮凶残辱国殄民,制造了一起起侮辱妇女儿童的惨案。
二十芳华的大大没有幸免,深受其害。哀伤过度的大大,心如死灰终日以泪洗面,家人反复劝慰才得以勉强苟活于世。屈辱与自卑让原本聪慧的大大变得木讷,在饱尝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摧残中苦渡煎熬着人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一段岁月。
几年后,稍稍自愈的大大免于家人跟着蒙羞,经远房亲戚介绍,来到黄陂蔡店郭岗乡下,嫁给无父无母的前任丈夫。中国的传统礼仪规范对女性的殊多行为准则之一就是“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女性作为生育工具的约制位列其首。见大大无生育儿女的能力,被生活所困的前任丈夫,以找生活出路为由,毅然抛下妻子离家出走(后听说当兵了),留下操着汉腔的大大如草芥浮萍般飘摇在山乡,凄苦艰难度日。
在前任丈夫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六七年后,在没有男劳力的时代,生存更加艰难,迫于生活,经人撮合大大改嫁给了附近罗湾老实本份的光棍汉为妻。大大和爹爹的结合始于劫难,迫于现实,一辈子磕磕碰碰却相守到终老。因为被辱过、被抛弃过,改嫁后的大大勤扒苦做勤俭持家,对夫家公婆孝顺乖巧,对村人更是谦卑有礼。
外婆家在蔡店咀上湾,膝下有八个子女。因无力哺养,母亲在八个月大的时候,被大大从咀上湾抱养过来,几年后大大又在本湾领养了十岁的父亲。凭空多出来的一双儿女,让慈眉善目的大大喜不自禁,对他们宠爱有加。此后经年,父母成了大大后半生的依靠,也让大大的后半生充满希望和奔头。
大大虽出生城市,却天生有着与生俱来的坚韧和勤劳。困难时期,饿死人是常有的事。人们多以谷糠野菜和树叶充饥,在我们家,大大会把仅有的粮食用野菜熬成菜粥,留给一双儿女吃,而她和爹爹吃糠咽菜,喝水充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很少愁眉苦脸;无论出工多么辛苦,很少听她抱怨;无论多么卑微的劳作,她总是倾尽全力,让我的父母少饿肚子。
总听父亲讲,大大从前有一对齐臀的长辫,人清秀挺拔。而从我记事起,大大就是一个驼背,背头向上拱起,就像一座小山丘,她的手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一层厚厚的茧,看上去像个锄草的耙子。大大个子不高,但她头发总是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微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透着慈祥的光芒。
父亲的祖上本是世代书香,太爷爷几代都是私塾先生,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因为富有,又是独子,太爷爷把爷爷宠上了天。就是这个读过私塾,长相俊美,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的爷爷后来败尽了太祖爷爷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产,到父亲这一代时已是家道败落,几乎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奶奶本不是爷爷的中意人选,旧式婚姻,都是家长定好的姻缘,父母认可,子女只能服从。因为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子女长大了男方赶紧成家延续香火,女方出嫁则减轻家庭负担。奶奶的娘家祖上曾经也是富厚人家,只因乱世,一场变故,衰落为家徒四壁。爷爷和奶奶的并蒂联姻,注定就是一场悲剧。爱情是两个人的天荒地老,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太祖爷爷与太祖奶奶的离世,让桀骜不驯的爷爷更如脱僵野马。爷爷暗地里有喜欢的女人,他屡屡变卖祖上的家业,讨人欢欣与之纠缠十几年,而将奶奶摆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头胎就生了姑娘的奶奶,更是被爷爷在心里判了死刑,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的家,实则暗流涌动。一言不合,就被在外风光在家暴躁的爷爷撵出家门。奶奶维护着这个没落家庭的光鲜外表,维护着爷爷的名声,低声下气隐忍屈服,挑起双肩紧压的生活重担,委屈求全。
尽管奶奶朴实慈爱,吃苦耐劳、生儿抚女,为整个郭家奉献自已的一切,终是逃不过被爷爷屡次休回娘家的悲哀,奶奶在岁月的日渐消磨中耗尽卑微仍换不到一丝温暖,日子终究磨灭了她残留在心里的那点夫妻情份,也磨灭了奶奶日渐枯瘦的肉体。
39岁,正值壮年的奶奶却灯枯油干,留下四个尚未成年的儿女撒手人寰,那年爸爸8岁,小叔6岁,最长的姑妈才十五岁(小叔也在奶奶故去的十六年后因感情问题去世)。游手好闲放荡不羁个性飞扬的爷爷,在家霸道一生,说一不二,奶奶怕了他一辈子,卑微的活了一辈子。可是没想到,奶奶去世后,老来饥寒病困孤苦伶仃的爷爷,终日以泪洗面,日日坐在奶奶的坟头痛哭流涕,直到他含恨而终。
老话说“宁可死当官的爹,不可死当叫花子的娘”,失去母亲的四个孩子,终究是苦命的,一生被别人照顾的爷爷哪有能力照顾几个孩子?看着整日衣不遮体,饱一餐饿一餐的父亲,菩萨心肠的大大收养了他,算是给了年幼的父亲一条活路。10岁时,有父无母的父亲来到大大身边,和大大爹爹母亲组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四口之家。
大大抱养来的儿女,成年结婚后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虽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兄妹,却毫无血缘关系。疼爱的女儿成为儿媳,看得比命贵的儿子变成了女婿儿,一家人既留住了亲情,也让父母收获了爱情,是大大的悲悯情怀将家庭的爱心点燃。他们缺失的父母之爱家庭之暖,大大十倍百倍的给予。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本性温良的大大磨练成了一股男人的魄力,无私无畏不让父亲和母亲受半点委屈,受半点伤害,自始至终为这个家操劳着、奉献着。大大从我的父母结婚到我和弟弟的出生,好像生活的重心就是围着这个家,围着满堂的儿孙转。似乎她人生的所有意义就是爱我们,要我们过得好。年轻时养家糊口为生存负重前行,老来操持家务当生活帮手。她含蓄克己,不多言不多语,不添我们任何麻烦。
2000年,父亲得到一个到葛洲坝集团任职的机会,待遇相当诱人。看着年迈的大大,父亲却做了一件令我终生敬佩的决定,他说:“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放心不下我年事已高的老娘……”父亲因为大大辞掉了工作,倒成了她的负担,她常念叨:“活太久太老讨人嫌,拖苦了伢们”。大大是一个自爱、知趣的人,要依靠别人照顾自己生活,她有些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其实到老来,大大也没有给后辈增加多少麻烦,只是她照顾别人久了,倒不太习惯别人来照顾她。
我是大大的长孙女,自然倍受大大的疼爱,痛我入心。母亲是被大大宠大的人,固执一生,骨子里重男轻女,遇上忤逆的我,自然与她针尖对麦芒。一次次被母亲训斥责骂,一次次被她追打,都是大大挺身而出护我周全,她一边劝说恼怒的母亲,一边宽慰受屈的我。母亲难免把矛头指向大大,各种牢骚不满向大大发泄,大大总是不急不燥不辩解,最后总是让口干舌燥的母亲败下阵来。她常将我抱在她怀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讲着祖辈传下来的故事,等着父母放工归来,至今我还能感受到躺在她怀里的温度,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大大,您老了,我养您。”儿时的一句话,让大大听了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逢人就夸,”鹅滴华是个孝顺孙姑娘……”对大大,我是有愧的,从小到大,我一直习惯性的被她照顾,却从来不知道大大也是一个需要照顾和关心的老人,我习惯她喊我:“乖咧,快起床洗脸梳头咧,上学快迟到了”,我习惯她把我打扮得清清爽爽灵灵醒醒,我习惯她半夜起床为我炒油盐饭吃,我习惯她怕我放学晚回踮着小脚在路上呼喊我的乳名,我习惯她总是像变戏法般拿出别人给她却舍不得吃的吃食,我更习惯她为我挡住妈妈恼怒时举向我的拳头……
直至我成年,直至我结婚生子,大大依然把我护着,念着。嘱咐我孝敬公婆,嘱咐我莫耍倔脾气,嘱咐我在外面受了委屈莫硬撑,记得回家……在我遭遇人生婚姻的不幸时,大大心心念念记挂的还是我。她知道以我宁折不弯的性子,即便错得彻底也不认输的性格,叫我万事莫凭一时气。多年来,已是儿孙满堂的母亲,每每提及大大,她满腹的悔意,常常流着眼泪对我们说:“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大大,知恩而没有报恩”。已是二十多岁儿子妈妈的我,只能站在大大的坟头,小时候的一句“我养您”,成为大大的一场空欢喜,也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和愧疚!
大大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我们,我们的世界很大,大到忽略了对她尽心尽力的报答。如今,当我有能力供养她的时候,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却已去了天堂。
人间的苦难,大多由女性来承担,封建残余的旧时代,妇女永远是不被重视的对象。受社会制度的束缚,受家庭男权的压制,受强势长辈的排挤,又本性善良柔弱,无疑让自己处在任人摆布受人宰割的境地。奶奶的一生是旧社会妇女的一个缩影,女人的悲哀,也是时代造就她们的纤弱与卑微,无力抗争。其实,这个社会是不允许普通人内向软弱的。
日本侵华战争,是一部惨无人道的血泪史。狼子野心的日本人,企图掠夺和侵占中国的资源和财富,在中国遭受日军侵略的很长一段时间,制造了一起起惨绝人寰骇人听闻的事件。尽管时间已沉淀为历史,身为中国人的我们绝对不能忘记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那段沉痛饱受屈辱的历史。
解放之后,像大大一样的很多女性隐姓埋名,背负着耻辱,自甘渺小的过日子。侵略者给她们带来的伤痛,延续了一生,成为了一辈子无法启齿的痛。往事不堪提及,好在大大挺过来了,纵然在最美的年华遭遇摧残,依然活出了人生应有的幸福模样。
2004年的10月,大大走了,享年86岁。她离开的时候,正值阳光明媚。她的一生,善良仁德,值得世间所有人都温情相待。她的心愿就是能每天看着我们,看护着家。如今,老人家如愿安睡在她生活劳作了几十年的自家菜园向阳的山坡上,那里可以整日晒着太阳,望着家的方向!
愿大大在天堂有衣暖身,有人暖心,若泉下有知,下一世,我们还做亲人。
本文作者周静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周静,1972年腊月生。蔡店红苏村周家湾人(河棚);1998年嫁入蔡店鹿脚山村谢家田。现在黄陂区四季美从事园林绿化资材生意。
· END ·
有风景  有味道  有故事
印象黄陂  品味黄陂
投稿&联络:admin@mulanguli.com
喜欢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