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行【刘志红】

山里行

一、学校

想象中的“东山”是个笼统的概念,一直以为就是一个村子,或者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散落在山坳里,距离我们这些所谓的“平地”很遥远,遥远到需要半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没想到,司机说只要二十分钟就能到。司机是本地人,在村委会任职,他开车的技术娴熟,能够在又窄又陡的土路上快速地行进,眼看着车子就要蹭到路边的碎石牙子,或者靠山体的石棱上了,让人不由替他提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然而,每每都是不差丝毫,准确无误地擦着边际开过去了。

上得东岭,再下个大坡,便是一片比较平坦、开阔的田野,几个村落散布其间。由于雾霾,所有的事物都给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置身田野,仿佛身处一个神秘朦胧的世界,需要慢慢地去了解、认识它。仰头可见一个被雾霾晕染过的、浑圆、橘红色的大太阳挂在正中。目及之处,也是舒展的、开阔的。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阴冷、局促,小家子气。

还像以往一样,我跟司机说先找个比较完整的学校看一看。在我的认知里,觉得学校就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或者说眼睛,若要知晓这个村子目前的生存状况,看看学校就知道了。如果村庄里还有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正规的学校,那么这个村子就还比较完整,如果一个村庄的学校已经萧条得几无生源了,那么这个村子基本上也就剩个空架子了。

司机师傅把我带到了桑峪学校。

桑峪学校坐落在桑峪村最北边,背靠山坡,前临并不宽阔的大街,略显局促了点,正是上课时间,两扇大铁门紧紧地闭着,上面弧形拱顶上书桑峪学校四个金色的大字,虽然被街前的房子遮挡得有点阴暗,但依然不失其应有的威仪。

司机师傅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位长得身材敦实的女老师,司机师傅说明来意,她说要去请示请示领导,随即,哐当一声,大铁门重新关上了。

几分钟后,一位瘦瘦高高、戴眼镜的男士出来开门,我们说明来意后,他热情地请我进去,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校园呈长方形,两层教室依西山而建到北头拐了一个弯儿甩出几间来,用作教室和厨房。

正是上课时间,随便看了几个教室,大家都在用心地教课,特别是几位年轻老师,大方得体的仪态、标准的普通话、专注用心的讲姿都是那么规范。印象深的是那位穿着黑色休闲服的年轻男老师,正在全神贯注地讲课,一二十个孩子,一二十双求知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黑板,配合着老师的讲解,课堂互动中,孩子们清脆明丽的声音是如此洪亮悦耳,久久地回荡在校园上方,透着一种不折不扣的、穿透的力量,似乎是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山峦,与城里的那些同样稚嫩、清朗的声音汇合到一起,形成一股子舍我其谁、直达未来的能量。

顺便看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分里外间,里间是校长的卧室兼办公室,外间是会客室兼会议室,厨房就一间。整个设施给我的印象是简单、朴素、整洁。

说话间,放学的时间到了,老师开始让学生们排队出门。门口一辆电动三轮车上是烤面筋、油炸串串和各种小零食。这是浓缩版的县城实验小学门口的吃食部。

走出校门,孩子们那一双双对知识探求的眼光,还有老师那一本正经的上课形象,以及校长一本正经对待工作的模样让我感到,一条无形的桥梁正横架在山岭上空,一头连着大山的滞重和落后,一头连着最前沿的一二三四五六和ABCDEF。

二、村里

接下来,我们直达今天的目的地——马兰。

路更窄,弯儿更急了,水泥路已经坏了很多,坑坑洼洼的。司机介绍说本来向上边申请修路的款项了,但是,由于不是属于贫困村,所以没有批准。

马兰村是个大村,整个村子呈小小的盆地状,基本没有特别的走向,所有房屋都是依山就势而建,有堂屋、东屋、西屋、南屋。街道也是随着地形和房屋随意走向,基本都是坡形,几乎没有多少平坦的,宽窄也不等,一律是按照房屋建地,伸延而出。走在街上,忽而宽阔,忽而狭窄,忽而让人觉得像走进了人家的院子,仔细一看,却既是又不是。原来,街道正是穿院而过,跟城里的临街铺面简直有一拼。水泥路的上下都是院子,下边的院子的角角落落全部看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丝毫的隐瞒和隐私。一座看样子建于九十年代的院子里,俩中年夫妻正在闲散地站着或者坐着,不觉隔墙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说儿子上大学了,就老两口在家,我问还种着地吗。女人笑着说,当然种着了,不种地吃啥。

沿路的岸下,有多座木门石院,下院子的台阶全部是青条石垒砌,推开木门,石板铺地,石块砌墙,木门木窗,让人仿佛走进了一个远去的年代。可惜,好多这样的院子都是废弃了的,有的破门破窗,有的用一把生锈的锁子封存了住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和过往。当然了,保留下来,且现在还住人的也不少。

一条窄不过一米,石板铺路的小胡同吸引了我。沿着石头小路走进去,一个石门楼立于眼前,厚厚的木门头,木门框,木门槛。听院子里有说话声,随着一声吱扭声,我推开厚实的大木门,犹如推开一段年已久远的岁月。

过道处,摆着环保煤球、煤气灶、锅碗瓢盆等一应厨房物什,院子窄小,仅十多平米之多。堂屋为主,分别盖了东西南厢房。其中,东屋是近年盖的红砖房屋。随着我的“有人吗”,衣着时髦的女主人出来了。年纪在二三十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跟着她跑出来,嚷嚷着要玩一个电子玩具。听着屋子里的电视声,我说进屋看一下,女主人连忙说,请进请进,只是屋子乱,别见笑啊。屋子是老式的三间,窄小了点。外面两间的柜子上开着的电视还是多年前的老式电视,屏幕小,后头夸张地撅着个大屁股。一道木格栅隔出了卧室,卧室里仅容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女主人解释说,带孩子在外面上学呢,一般没有事极少回来,这次是老家有事才跟婆婆带孩子一起回来的。

婆婆住在东屋,简陋的墙上挂着一件时髦的大衣。

光滑的石墙泛着清幽的光芒,向人们泄露出它的年岁。年轻的女主人时髦的牛仔小脚裤、马丁靴、白色羽绒服,还有那个同样衣着时髦的小男孩,以及他手里摆弄着的时尚电玩,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正处在一个时空的节点上,这个节点一头连着昨日的农耕时代,一头连着今天城市。

继续前行,一个拐弯处,一座两层小楼遽然而立,院子小到仅仅是个小小的四平米的正方形,然而,楼却盖得精致而时尚。明亮宽敞的铝合金门窗,乳白色马赛克瓷板砖墙体,无不泛着耀眼的光芒,昭示着它的现代化气息。

在即将走出村子时,一栋临街的别墅式小洋楼赫然立在眼前,随行的村委会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一位包工头家的房子,盖起来已经多年了,一直没有住过。在城里的房子都多得住不完……

有钱人回老家盖房,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一种流行,我们中国人向来讲究叶落归根,在大家的概念里,不管年轻时身在何处打拼,老了则一定要回到家乡养老,等生命枯竭的那一天,就地卧于黄土之下,才是最好、最安稳的归宿。

沿街继续前行,一座气派的石拱桥上,水泥抹面,开阔的地势形成了自然的停车场。桥的对侧往右,高高的山体上是层层房屋,中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台阶。石阶光滑,泛着清幽的光芒,像是在诉说着它经年的岁月。上面有三两个黑衣老人在慢慢抬动他们的老胳膊老腿。凝望,我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他们,挑着一担担的麦捆、一布袋一布袋的粮食、一篮筐一篮筐的红薯,探头、弯腰、撅臀,艰难地拾级而上的情形。一滴滴汗水滴落在石阶上,经年累月便成了滋养它们的营养品。它们由此而变得愈来愈光滑、圆润,而那挑担的人从朱颜绿鬓挑到白发苍颜,换了一茬又一茬……人在轮回,而默然的青石台阶则如一位智者岿然不动,却对世事的变迁了然于胸。

继续前行,两位乡亲正端着乡下常用的那种阔口碗吃饭,抬腕看表,已是下午一点半。不由跟她们打招呼,怎么现在才吃午饭。答,反正没啥事,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吃。那位上了岁数的大妈热情地问我们吃过了吗,没有的话赶紧煮面条,年轻点的大嫂也赶紧附和道,是啊是啊,没有吃的话马上给你们煮面条,菜现成。

不由打量起大妈她们来。大妈穿一身深蓝色衣裤,记忆中,是我祖母那代老人的形象。脸上沟壑纵横,但每一道褶子里都盛满盈盈的笑意。皱纹极浅,微微泛着红晕的两颊里透着健康的色彩,一头华发随着她喜悦欢快的神情轻轻地舞动在正午的阳光里,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经典画面久久在我眼前飘动——这是一位身心健康、积极阳光、能够随时传递给他人温暖与阳光的老人。大嫂穿一件土色小袄、深蓝色裤子,外罩一件蓝色白点护罩,头上随便箍着一方土黄色方巾,既可为烧火做饭时遮挡灰尘,又可以御寒。大嫂的脸上皱纹比起大妈来浅了很多,神情却比大妈古板了很多,整张脸看起来倒显得还没有大妈有色彩。

问她们年龄,大妈说今年正好八十,大嫂说自己六十。我又问她们的关系。快嘴的大妈说,这是我的儿媳,大儿媳,现在,家里就我们两个住。

她们,尤其是大妈,笑容可掬,神态慈祥,语气亲切中带着一种自然的对亲人的亲厚意味,就像对待回娘家的闺女一样,让你觉得真像是回到了家,可以尽情地享受父母兄嫂的招呼与麻烦。

我嘴里说着吃了吃了,脚步却迈了进去。

没有街门,三两步就跨到了院子里,堂屋和东屋都是三间,土石结构,木门窗。西侧是用木棉瓦搭起来的简易饭棚。饭棚里有泥坯盘起的、坐着大铁锅的土灶,有买的现成的简易、小型铁炉子,有煤球炉子,还有煤气灶,气罐。旁边摞着一沓环保煤球。小铁炉子上坐着的铁锅里稀稀拉拉地搭拉着几根面条,一股刚烧完火的烟火气亲切地扑鼻而来。旁边用简易木桌支起来的案板上放着盛菜的不锈钢小盆,盆里是炒白菜……这新旧杂合的厨房阵地,这亲切的人间烟火气,给人一种岁月静好,时光安然的踏实、满足感。

当我问起上面没有查不让冒烟的事吗,她们说天然气还没通呢,总得让我们吃饭呀。是啊,等天然气通过来,还能闻到这最真切的人间烟火味儿吗?然而,那样的省时省力,干净卫生恐怕又是这烟火无法企及的。社会的发展、事物的更新中,总会伴随着一些失去,无论这些失去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也无法抗拒时代洪流的冲刷,总有一天会被冲刷得荡然无存。

沿街走出村庄,收走庄稼,裸露着的红土地,已被那些还坚守在土地上的村人们耕耘得平平整整,只待来年春暖花开时种上希望。

三、“奇树”

同行的村里领导说岸下有棵“奇树”。我们于是沿着贯穿于梯形田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土路下行。在一块儿不规则的田地头,我们一眼望见了那棵大柿树。

它那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根系居然全部裸露在外。仔细看,原来是地块经过人工平整落下了一两米之多,树的根部便全部裸露在外了。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且能够吸收到供自己活下去的养分和水分,它不得不像返老还童一样,在根部的枝节上再努力生出新的根系来紧紧抓握土地。除了树的主人曾在它还比较幼小时在它的周围简单地垒砌了几块石头外,再也没有人注意过这个生命了。没有人注意的它,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便格外地努力起来,它努力让自己生出新的根部,把一切可能的力量尽可能地笼络起来。瞧,在它那些并不算粗壮的根系里,除了环抱着一些红土外,还有石块,以及它自己的枯枝。那些土也许是农人们耕种时不经意地撒上去的,天长日久便成了小土层。那些石块,也许是地里起的,没地方扔,便随手往它怀抱里一塞,它便像宝贝似的牢牢地抱着不放手了。而这些,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它力量的一部分,它们可以帮他一起抵抗狂风的肆虐,霜雪的侵袭,还有暴雨的浸淫。

世界上的任何生命,大概大抵如此吧!本能地拼尽全力也要扎根生长,本能地团结一切可以相互取暖的力量。

顺着底部向上看,树并不算太粗,大约直径也就二三十公分吧,通体古突而起的无数大疙瘩似乎在诉说着,暗示给人们它的不凡的经历或者是不公平的遭遇。顺着树干向上望去,它的枝干不像一般的柿树枝干一样刚长出来便急着向旁侧伸张,它们一个个都挺直向上,呈一种昂扬的姿态,似乎是顾不上左顾右盼、旁逸斜出。这棵柿树便显得格外比别处的柿树高了点。

风起了,擦啦啦从脸部划过,冷,直往脖子里钻,让人忍不住缩脖子。柿树轻轻地摆动着枝条,在苍茫的空中发出掷地有声的轻微的回响,你若细听,便会听到它对它的孩子们的轻声低语:别怕,站稳脚步,风一会儿就走的,太阳依然会按时升起!

【作者简介】:刘志红,笔名雪飞扬,刘红,从事教育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刊发于《阳光》《短篇小说》《佛山文艺》《牡丹》《新安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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