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奔月的筱燕秋,人生如戏,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奔月是个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嫦娥为什么要奔月有诸多说法,究竟因逢蒙夺药引起,还是自私想成仙,并无定论。
梅兰芳先生版的《嫦娥奔月》早已失传,而毕飞宇在书中杜撰了《奔月》这么一出青衣大戏,通过李雪芬、筱燕秋、春来三代嫦娥扮演者的故事,展示出了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戏与人的不同命运。
梅兰芳版《嫦娥奔月》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出戏也有一出戏的命运。
1958年问世的《奔月》,原是剧团准备为国庆献礼的剧目。不料某将军看后来了一句:江山如此多娇,女知青(嫦娥)不该往月球上跑!”从此被雪藏起来了。直到1979年,迎来了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奔月》才重排上演,戏和演员都红了。
《奔月》新戏大获成功,嫦娥变成了仙女,筱燕秋也奔上了她的月亮。
19岁的青衣筱燕秋,天生就是青衣的料,浑身上下,如古典怨妇嫦娥附体;水袖一甩,都弥漫着浓浓的悲剧味道。台上一声倒板,她一开口就让老团长忍不住赞叹:这孩子,黄莲水投进了苦胆,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啊。
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
她被誉为当代嫦娥,一时风光无限。
然而在成名之前,15岁时她客串过大义凛然的李铁梅,奈何天生举手投足,尽是青山隐隐,此恨悠悠的味道——戏台上她红灯一举,曾气得老团长直跳脚,连声逼问:是谁,把这个狐狸精弄上来了?
说起来筱燕秋的成功,应该要感谢师姐李雪芬,当时另一位红极一时青衣的扶持。
李师姐在《杜鹃山》中,成功地扮演过女英雄柯湘。她不仅把自己的舞台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筱燕秋,还在A档和B档这个问题上,甘作绿叶演B档,表现出了一位前辈的得体与大度。
按照行内的规矩,演出时分为A档和B档,后者作为前者的补充替补队员,寒碜的备胎。所以无论如何,李雪芬是值得筱燕秋尊敬和感激的人。
花团锦簇之下的筱燕秋,六亲不认,一点机会也不给李雪芬。
当乔团长一开口说应该给李雪芬一些机会时,筱燕秋的脸色就变了。同行多嫉妒,又仿佛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青衣是女人的试金石
当剧团到在坦克师演出的时候,李雪芬遇到了喜欢她的战士们,终于忍不住主动提出,希望自己能够演一次嫦娥。尽管筱燕秋霸着毡毯,一个机会都不想给,但乔团长还是作主让李雪芬上了台,当晚演出大获成功。
李师姐声音高亢,唱腔激情澎湃的唱腔风格,受到官兵的热烈欢迎。李雪芬下场后忍不住凡尔赛一回,请筱燕秋给自己提提意见。筱燕秋冷冷地说:还差一双草鞋,一把手枪。
早就觉得她名利心太重的李雪芬,不满一下子爆发,骂道∶“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
如此人身攻击,年轻的筱燕秋失去理智,情急之下用一大盅开水,向李雪芬面上泼去,二人就此撕破了脸皮。老团长用坐牢相威胁,心高气傲的筱燕秋当着众人的面,向李雪芬道歉,违心地把自己狠狠地痛骂了一回。
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
有时候女人为谁而哭,她就为谁而生。
"毁容"风波之后,筱燕秋去戏校当了老师,李雪芬也离开剧团开饭店去了。置身于非议的大海需要人安慰的筱燕秋,为了证明嫦娥不愁嫁,匆匆忙忙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丈夫面瓜顾家体贴,又吃苦耐劳是过日子的男人。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床上贪了些,有点像贪食的孩子,吃到弯不下腰才肯离开餐桌。
不过,这又算什么缺点呢?婚后20年的家庭生活,大体是让筱燕秋满意的。面瓜是她唯一的独木舟,吴刚一样守护不食烟火的嫦娥,继续活在自己奔月的梦里。
筱燕秋继续活在自己奔月的梦里
筱燕秋为一时冲动付出惨重代价,嫦娥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戏剧市场的不景气,八十年代红火过那么一阵的剧团,也没有了排演新戏的资金。在脸蛋儿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的境况下,从来没有放弃的老团长,在酒桌上忙着傍大款。
居然有个大老板,年轻时看过一回筱燕秋演出念念不忘,愿意为情怀买单,出钱赞助重排《奔月》。作为筱燕秋的骨灰粉,他叉着腰杆颁布了命令:让她唱。
老团长遇见财神菩萨的消息,让筱燕秋久如旱逢甘霖。有道是三天不练手生,二十年来她坚持排练《奔月》,只为有一天能够上台,重做她的嫦娥。
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女演员的青春则更为短暂:四十岁的扮相与二十岁的差距,依然清晰可见。筱燕秋嗓子虽没变,身材却发福了。
为了重做嫦娥,筱燕秋开始和自己斗上了。
这是一场残酷的持久战。汤、糖、躺、烫是体重的四大忌,吃和睡是减肥的两大法门,她开启了魔鬼式的训练和减肥计划,以为只要减去十公斤,生活就会回到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月光,一定会把她绝世无双的嫦娥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
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
一切似乎都在把控之中时,她却因过度减肥营养不良,损害了的身体,加上意外的怀孕,吃药流产又感染,哪怕拼了命飞奔也做不回二十年前的嫦娥了。
天道轮回,A档和B档争锋的问题又来了。
因为女儿随了五大三粗的爹,筱燕秋将传承青衣艺术的指望,全寄托在了春来身上。春来虽是穷人家的孩子,却天生就是一个风情万种,让人看一眼,就让人愁肠百结的女人,是棵学青衣的好苗子。
青衣是大女主,不是贞洁烈女就是贤妻良母的王宝钏、孟姜女、窦娥等正面形象。原本学花旦的春来,在爱才心切的筱燕秋劝说下转学青衣,并成了《奔月》一戏的B档嫦娥。
由活泼的花旦转行青衣,也意味着她少了燕秋老师的庄重。虽然毕飞宇并没有交待,春来是主动傍上大老板的,还是被诱惑的,这却意味着她的嫦娥染上世俗之气,不再保持应有的孤独和高冷了。
大雪纷飞,筱燕秋给天唱,给地演……
一代新人胜旧人,春来最终取代了筱燕秋在大老板和观众心中的位置。这让为嫦娥而生的筱燕秋无法承受,大病未愈,在雪天罗衣广袖,拼尽她的力气在场外以飞蛾扑火的绝决,来了场悲壮的演出告别仪式——污血流进雪地里,从此她的嫦娥死了。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筱燕秋就是奔月的嫦娥,在艺术追求和人性弱点中挣扎。
筱燕秋被人认为是自私,利欲熏心的小人,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细细说起来,筱燕秋就因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头,可是,她实在没有嫉妒过李雪芬,从来没有,一天都没有。
如果说李雪芬代表了令人尊敬的老一辈青衣形象,筱燕秋则无疑是最纯粹的青衣,具有艺术家人格的那一类人——她自信就是嫦娥,演绎出了最合乎世人想象的嫦娥。她为了青衣艺术坚守一份执着,令人动容。
老天爷创造出一个花脸不容易,老天爷创造出一个青衣同样不容易。
她觉得按李氏的方式唱嫦娥,显然是亵渎了青衣艺术——嫦娥是个怨妇,怎么能被人唱成铮铮铁骨的女人呢?奔月的嫦娥不是李铁梅,是渴望飞升又恋恋红尘的女人,所谓"碧海青天夜夜心",是她在世俗与仙化间的挣扎纠结。
后来重新排练《奔月》时,听说春来要走去当主持人,筱燕秋不甘心艺术失传,脱口说出愿意放弃她的A角来挽留春来。如果不是出于对青衣的真爱,何以致此?难怪书中说,老团长听说后似乎有点理解,当年她对李师姐的态度了。
筱燕秋最后一场不疯不成魔的独角戏,不禁让人想起《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如此不难理解,她对李雪芬的过激行为,是为了艺术的纯粹,并非嫉妒。
筱燕秋有错吗?有!人是自己的敌人,有的是为人的原罪:贪、痴、嗔。
她过于执着,入戏太深用力过度,不服输不放手。为了演好嫦娥,哪怕失去了健康,爱情、尊严、健康皆不足惜。一点机会都不愿给李雪芬和春来,于情于理都不该,缺乏包容之心。
其实她留在人间,与她的面瓜相亲相爱,夫贤子孝,当一个德艺双馨的老师——春来再红,也是她教得好,见好就收也算功德圆满了。可她偏一意孤行,唯一的独木舟也翻了。小仙女捧在手心久了,一走了神,结果就不再花好月圆。
又比如筱燕秋告诫自己不要嫉妒,可是突然就是一顿难受,内心一阵一阵地酸疼。毕竟四十岁的青衣演员,还有几次上台唱完一部大戏的机会呢?何况她已失去了二十年,再不肯拱手相让,春来如此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
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看到了希望。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
说到底,筱燕秋只是为嫦娥而生的女人啊。
筱燕秋忍不住嫉妒起春来,和她争夺上台表演的机会。但她明白:春来终究是另一个自己,也是自己的另一种形式。她的衣钵香火终究可以续上了,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最后一点补贴,最后一点安慰。
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奈何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终究不是神,得受尽七情六欲的折磨,才能飞升。月亮就是那圣洁而凄清的艺术圣殿,只有为艺术而生的女人,才会达到的超凡境界。
毕飞宇被称为"最会写女人"的男作家,他的小说具有鲜明的女性特色和时代特征。
他在小说《青衣》中,成功塑造了筱燕秋,这个为青衣艺术痴狂的女性形象。她如同贪婪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台上顾盼生辉眉目传情,台下不食人间烟火,又不得妥协于现实。
毕飞宇
毕飞宇说:《青衣》只写了两个人,男人与女人。而戏的衰退,首先是男人与女人的携手衰退,是种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虽然人性的弱点无法回避,但当世界变得功利而浮躁,各种传统戏剧市场萎缩,青衣日渐落寞之际,若没有像筱燕秋一般耐得寂寞,视之为生命的人,又如如何谈得上艺术的传承?这的确不单单是演员应该思考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