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作：请与虫子蔬菜保持距离
请与虫子蔬菜保持距离
文/陆生作
还有六天就立秋了，一早太阳就那么大。我拖了个地，汗水滴答。儿子说：给太阳打个电话。可我们不知道号码呀。儿子又说：知了在打电话。我们也不知道知了到底说了啥，再说了，太阳也不听知了啊。
太阳就是这么大，任性。我还要出门去买菜，任务。洋葱、蒜头、临安小番薯、玉米、小青菜、番茄。我问：还要买点什么？老婆说：你看着办。我打算好了，到了菜场，看了再办。
走出门，知了在叫，花草树木的叶有点没精打采了。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一朵花是一间屋子，里边住着花仙子。太阳太热了，花仙子跑出去，到浓荫下泉水边乘凉，于是花朵就蔫了。我突然想到了知了鸣叫的新意义。也许，知了是想叫醒这些蔫了的花草树木，千万别睡过去啊，万一醒不过来可咋办！这么一想，知了的形象便高大起来。
我还是想捉一只知了，给儿子玩。它们警觉性太高。我还没靠近，还没看清，它就止了鸣叫；我再走近一些，它就唧一声，撒我一泡尿，飞了。在我还属猫的时候，我徒手就能捉知了，如今心不宽、体渐胖，我属肥肉了，也只能由知了飞去了。即使脸上滴了知了尿，也没了小时候的懊恼，反道觉得这也是夏天里凉凉的味道。
前些天，我去浙师大做师训，特意给老师们分享了一首汉字童诗：
暑——我有纳凉高招
文/陆生作
太阳在燃烧
知了温度计要爆表
我在大树底下
汗流浃背使劲刨
一条斜斜的隧道
挖浅了
没效
挖深了
怕是太阳的老巢
不深不浅
刚刚好
这就是我的纳凉高招
并在现场又作了一首同题：
暑——知了的功劳
文/陆生作
太阳将大地烤焦！
在地下十四年的知了，
造好了城堡。
他们打开通道，
发出警报：
“到地下去吧！
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这些，都是夏日知了带给我的想象。我与知了的距离，在肢体的接触上，没有小时候那么近，但在精神的体悟上，更多了，也更深了。
在我老家，常见的知了有两种：一种个大、身黑、善鸣，学名蚱蝉；一种叫石灰知了，学名蒙古寒蝉，它个小，身体有点淡绿，好像在石灰粉堆里打过滚，粘了薄薄一层石灰，白白的，叫声有点嘶哑。我以为把它写进《虫子有故事》里了，一翻，竟然没有。记忆有偏差，下次要补记。
读《庄子》，有一句：蟪蛄（huì gū）不知春秋。这蟪蛄，也是一种知了。小时候的记忆中，没有它的样子。“大椿者”跟蟪蛄同在庄子的《逍遥游》里，我把“大椿者”写进《蔬菜有故事》里了，它八千年为一春。人啊，也是蟪蛄，小年不及大年。
很佩服庄子，能借身边的平常物讲出了不起的道道来。我总觉得我们的思虑还不如古人呢，这挺遗憾的。《大学》里讲：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而我们，似乎很难静下来，也不知止，或者说太知止。又如利普斯所说：我们克服了石器时代的“迷信”，却丧失了像原始人那样和自然的密切联系，丧失了对其他人和对动物的尊敬。
夏天里的知了，也是值得我们尊敬的。我在《虫子有故事》里面说：蝉与禅，是相通的。
回到买菜这件事情上来。
自从有了大棚，蔬菜的时令好像就乱了。菜场里都是菜，五颜六色，各式各样，有些形状还很新鲜——比如罗马花椰菜，但总觉得没什么菜好买。其实，跟着时令去吃菜，滋味就会好很多。我写《蔬菜有故事》时，还特别请教了专门种菜的朋友，他发给我《杭州时令蔬菜表》。
想想看，我们睡觉有生物钟，难道我们的胃就没有生物钟？人是依靠动物植物才活下来的。《瓦尔登湖》里讲：人体是一只炉子，食物是保持肺部内燃的燃料。这是多有趣的比喻。
我买了洋葱、蒜头、临安小番薯、玉米、小青菜、番茄。这玉米也称番米。看看“洋”，看看“番”，就知道它们都是外来的。万物流通，四海一家，这些植物漂洋过海征服人类，它们在我们身边的土地上扎了根，得我们守护，比钢筋水泥的房子更有生命力。我们人类与它们保持了足够亲近的距离，撞出了足够耀眼的美丽。翻翻《蔬菜有故事》，我们人类的智慧、趣味，包括苦痛，都在它们的基因里。它们虽然不会说人话，但它们一直铭记着。它们在时间里讲述，时间到了，开花，蜜蜂蝴蝶来授粉；时间到了，结果，小鸟虫子来吃食。
想起一则笔记，《蔡京诸孙不知稼穑（jià sè）》。蔡京问他的孙子：米是从哪里来的？孙子答：米是从石臼里舂出来的，米是从席子里舀出来的。
听到这个，我们可以笑他们吗？可以。但，这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曾有朋友在我家乡兴奋地跟我讲：哇，你们这里草皮种得这么好！他不知道，那是整片整片的小麦。曾有老领导心痛地跟我讲，他下去调研，小学生告诉他：米是从超市里来的，水是从水龙头里来的。蔡京孙子长在官宦家，老领导见到的小学生，是寻常百姓家。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多少学生会写“樟树”“芋艿”这样的词，却不认识长在地里的樟树和芋艿。这距离，算好好学习吗？
还是说回蔬菜吧。
除了洋葱、蒜头、临安小番薯、玉米、小青菜、番茄，我还要买一点“你看着办”。我东看西挑，想买一把番薯叶。这是我小时候的家常菜。那时候，没有那么丰富的食材来源，饭桌上的蔬菜几乎都是自家田地里长出来的，我们变着花样烧它们，物尽其用。南瓜叶吃过，番薯叶吃过，紫云英吃过，路边的野草吃过……那时候，这些不仅人吃，也割来喂猪。现在，这些都是受欢迎的农家菜了。我们与它们的距离就这样在时间里忽远忽近。
番薯叶，长长的茎（叶柄），爱心一般的叶子。捏住叶子，把茎扭一扭，往下一扯，就能把茎上的皮剥下来。剥出来的茎，切段，配香干丝、肉丝，再加几粒蒜瓣拍碎，就是一碗美味时蔬。当然，清炒也够香脆。如果讲究一点色泽，还可以配上红辣椒，红的、绿的、白的，好看，美味。
我想把番薯叶买回家给儿子玩。小时候，我们可以用番薯叶做游戏：你一根，我一根，交在一起扯，看看谁把谁扯断；女孩会把番薯叶折成项链、手环或耳环，挂在身上。我想想，这还是适合女孩玩，儿子就不玩这个了。所以，我把“你看着办”买成了一捆番薯藤的嫩头，家乡话叫它番薯头，饭店里叫它番薯尖。因为它很嫩，所以洗洗干净，切了就可以炒，不用将它剥皮了。我打算，吃番薯头的时候，给儿子讲一个番薯的故事。我已经写在《蔬菜有故事》里面了。
太阳还是那么大，买菜回家。家门口的花花草草，因为外出而没人浇水，有的叶子都焦了。凤仙花、美人蕉、菊花、牡丹、月季、牵牛花、栀子花、红花檵（jì）木、铜钱草、葱兰、蝴蝶兰、蟹爪兰、昙花、茶花、五星花、山药豆、苔藓……这些都不必说了，连百日菊都败给热辣辣的太阳了。心疼它们，恨不得马上就浇水，但还是得忍着，保持好距离，太阳落山了再浇才好。不然太阳将水煮烫，会伤了它们的根。这是一个小花园，长得野的还是杂草——如稗草、狗尾草、革命草、姑娘草、马唐、叶下珠、铁苋菜、长鬃蓼（zōng liǎo）。这是一个特别真实有趣的世界，很丰富，夏夜里能听到各种虫鸣——蟋蟀的、纺织娘的，还有我叫不上名的。这是我儿子长见识的百草园，他在这里认识了好多伙伴。早上起床，他会蹲在蚂蚁洞口喊一声：小蚂蚁，起床吃早饭了！他喜欢玩风仙子的炸裂；用牵牛花吹喇叭；分一点面包给蚂蚁，大蚂蚁，小蚂蚁，黑蚂蚁，黄蚂蚁，看它们搬家；拍死花蚊子，让它们流血；踢踢西瓜虫，将它吓成一个西瓜，滚一滚；碰上蜈蚣，赶紧跑开；如果有蚯蚓爬上水泥台，把它挑回草丛去，它的眼睛被虾借走了嘛，总是乱爬；还有蜗牛，大的很大，小的很小，没壳的，长脚的；还有蜘蛛、蟑螂、地蚕、臭屁虫、马蜂、蝴蝶、蜻蜓、百足虫、螳螂，连难得一见的蜂鸟鹰蛾都来过几回。当然还有没长大的知了，我们翻地种花，挖出过蝉蛹，它的屁股扭来扭去。
这两天，早晚都得给这一群花花草草浇水，浇得透透的，希望它们活过来，这样花仙子才住得舒服。植物活了，虫子就好了，人站着接地气，就舒服了。
我总以为，一个小孩子的成长，是人类发展历史的一个缩影。我们千百年来，亲近动物植物，积累了那么多虫子蔬菜的故事，还安排一个属相给自己，我们怎么舍得失去那些充满幻想、情感与智慧的故事，怎么舍得与它们断了关系？我们应该与它们保持更亲近的距离。你说对吗？
当我们与它们保持足够亲近的距离，我们会收获意外，比如：一片绿萝的叶子，也能长出根须；金鱼尾巴烂掉了，还能重新长出来。这是怎样的力量！
道法自然，我们能够从它们身上照见自己，学会很多东西，关键要保持好距离。只是，当你见到蟑螂，那一声惊吓，已经将它拒之千里了，也阻断自己与大自然的一丝联系，挺可惜的。
太阳很大，它亮着，我们还有很多未曾见、不了解的新鲜。我努力将新鲜写进“万物有故事”这个书系中，让自己更自然一点。我们人，本来就是其中的一分子啊，我们叫倮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