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论:《山水纯全集》 (下)韩拙
○論用筆墨格法氣韻病
夫畫者筆也。斯乃心運也。索之於未狀之前,得之於儀則之後。黙契造化與道同機,握筦而潛萬象,揮毫而掃千里。故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隂陽。山水悉從筆墨而成。吳道子筆勝於質,為畫之質勝也。常謂:道子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山水有墨而無筆。此皆不得全善。惟荆浩採二賢之能,以為巳能則全矣。盖墨用太多則失其真體,損其筆而且濁。用墨太微即氣怯而弱也。過與不及皆為病耳。切要循乎規矩格法本乎。自然氣韻必全,其生意得於此者備矣。失於此者病矣。以是推之,豈愚俗之可論歟。
凡未操筆,當凝神著思豫在目前。所以意在筆先。然後以格法推之,可謂得之於心,應之於手也。其用筆有簡易而意全者,有巧宻而精細者。或取氣格而筆迹雄壯者,或取順快而流暢者。縱横變用在乎筆也。然作畫之病者衆矣。惟俗病最大出於淺陋,循卑昧乎格法之大,動作無規亂推取逸,强務古淡而枯燥,苟從巧宻而纒縛,詐偽老筆本非自然,此謂論筆墨格法氣韻之病。
古云:用筆有三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結。何謂版:病腕弱筆痴取與全,虧物狀平扁不能圓混者版也。刻病者:筆迹顯露用筆中凝,勾畫之次妄生圭角者刻也。結病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暢者結也。愚又論一病,謂之礭病,筆路謹細而痴拘,全無變通。筆墨雖行,類同死物狀如雕切之迹者礭也。
凡用筆:先求氣韻次採體要,然後精思。若形勢未備便用巧宻精思,必失其氣韻也。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自得於其間矣。且善究其畫山水之理也。當守其實,實不足當棄其筆,而華有餘實為質榦也。華為華藻也。質榦本乎自然,華藻出乎人事。實為本也,華為末也。自然體也,人事用也。豈可失其本而逐其末,忘其體而執其用。是猶畫者惟務華媚而體法虧,惟務柔細而神氣泯,真俗病耳。惡知其守實去華之理哉。若行筆或麄或細、或揮或勻、或重或輕者不可一一分明。以布逺近似氣弱而無畫也。其筆太麄則寡其理趣,其筆太細則絶乎氣韻。一皴一點一勾一斫,皆有意法存焉。若不從古畫法只寫真山,不分逺近淺深乃圗經也。焉得其格法氣韻哉?凡畫有八格:石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洒落。雲烟出没。野逕迂迴。松偃龍蛇。竹藏風雨也。
○論觀畫别識
瓊瑰琬琰,天下皆知其為玉也。非卞氏三獻,孰别其荆山之姿而為美。驊騮騕褭,天下皆知其為馬也。非伯樂一顧,孰别冀北之駿而為良。若玉之無别,安得瓊瑰琬琰之名;馬之無别,豈分驊騮騕■〈馬裊〉之駿别。玉者卞氏耳,識馬者伯樂耳。天下後世亦無復以加。諸是猶畫山水之流於世也。隠造化之情,實論古今之賾。奥發揮天地之形容,藴藉聖賢之藝業,豈賤隷俗人得以易窺其端倪。盖有不測之神思,難名之妙意,寓於其間矣。
凡閲諸畫:先看風勢氣韻,次究格法髙低者,為前賢家法規矩用度也。儻生意純而物理順。用度備而格法髙,固得其格者也。雖有其格而家法不可揉雜者,何哉?且畫李成之格,豈用雜於范寛。正如字法,顔栁不可以同體。篆隷不可以同攻。故所操不一,則所用有差,信乎然矣!歸古驗今善觀乎畫者,焉可無别歟。然古今山水之格皆畫也。通畫法者得神全之氣,攻寫法者有圗經之病,亦不可以不識也。
以近世畫者,多執好一家之學,不通諸名流之迹者衆矣。雖博究諸家之能,精於一家者寡矣。若此之畫,則雜乎神思,亂乎規格,難識而難别,良由此也。惟節明其諸家畫法,乃為精通之士,論其别白之理也。窮天文者,然後證丘陵天地之間,雖事之多有條則不紊,物之衆有緒則不雜,盖各有理之所寓耳。觀畫之理:非融心神善縑素精通博覽者,不能達是理也。
畫有純質而清淡者、僻淺而古拙者、輕清而簡妙者、放肆而飄逸者、野逸而生動者、幽曠而深逺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閒雅者、冗細而不亂者、重厚而不濁者。此皆三古之迹達之名品。參乎神妙各適於理者。然矣畫者初觀而可及,究之而妙用益深者,上也。有初觀而不可及,再觀而不可及,窮之而理法乖異者,下也。畫:譬如君子歟顯,其跡而如金石,著乎行而合規矩。親之而温厚,望之而儼然。易事而難悦,難進而易退,動容周旋無不合於理者,此上格之體,若是而已。畫:由小人歟以浮言相胥以矯行相尚,近之而取侮,逺之而有怨。苟媚諂以自合勞詐,偽以自蔽旋為交構,無一循乎理者,此卑格之體,有若是而已。儻明其一而不明其二,達於此而不達夫彼,非所以能别識也。
昔人有云:畫古六要:一曰氣,氣者隨形運筆取象無惑。二曰韻,韻者隠露立形備儀不俗。三曰思,思者頓挫取要凝想物宜。四曰景,景者制度時用搜妙創竒,五曰筆,筆者雖依法則運用變通,不質不華如飛如動。六曰墨,墨者髙低暈淡品别淺深,文彩自然似非用筆。有此六法者,神之又神也。若六法未備但有一長,亦不可不採覽焉。畫有真可傳於世不自顯其名者,所謂有實則名自得,故不期顯而自顯也。畫有一時雖獲美名,乆則漸銷,所謂以譽過於實者,故不期銷而自銷矣。凡觀畫者,豈可擇於冠蓋之譽,但看格清意古墨妙筆精,景物幽閒思逺理深,氣象脱洒者為佳。其未當精絶,惟寘巧宻者鮮鑒矣。
世有王晉卿者,戚里之雅士也。耕獵於文史,放思於圗書。每燕思之餘,多戯以小筆,散之於公卿之家多矣。嘗蒙青眼左顧,每閲畫,必見召而同觀之論乎。淵奥構其名實。偶一日,於賜書堂,東掛李成,西掛范寛。先觀李公之跡,云李公家法墨潤而筆精,煙嵐輕動,如對面千里秀氣可掬。次觀范寛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巒,渾厚氣壯雄逸,筆力老健。此二畫之跡,真一文一武也。余嘗思其言之,當真可謂鑒通骨髓矣。其格法之要切須知之,方能定其優劣明其是非。可謂精通善鑒者哉。畫不遇識,如客行於途,無分於善惡也。不亦悲夫。今有名卿士大夫皆從格法。聖朝以來,李成、郭熈公、穆宋復古、李伯時、王晉卿,亦然信能悉之於此乎。按《畫譜》:荆浩,河内人,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今山水,專門頗得意趣,間嘗謂:吳道子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山水有墨而無筆。浩兼二子所長而有之,盖有筆而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而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故王洽之畫,先潑墨縑素取髙下,自然之勢而為之。浩介乎二者之間,則人與天成兩得之矣。
○論古今學者
天之所賦於我者,性也。性之所資於人者,學也。性有顓蒙明敏之異,學有日益無窮之功。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學之所資。未有業不精於巳者也。且古人以務學而開其性,今之人以天性恥於學。此所以去古逾逺而業逾不精也。昔,顧愷之夏月登樓,家人罕見其面,風雨晦暝飢寒喜怒皆不操筆。唐有王右丞杜員外贈歌曰: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愷之。王維後世真跡絶少,後來得其髣髴者,猶可絶俗。正如《唐史》論杜甫,謂:殘膏賸馥沾渥後人。蓋前人用此以為銷日養神之術,今人反以之為圗利勞心之苦。古之學者為巳,今之學者為人。昔人冠冕正士,晏閒餘暇,以此為清幽自適之樂。唐張彦逺云:書畫之術,非閭閻之子可學也。柰何今之學者,往往以畫髙業,以利為圖金,自墜九流之風,不脩術士之體。豈不為自輕其術者哉。故不精之由良以此也。真所謂:棄其本而逐其末矣。且人之無學者,謂之無格,無格者謂之無,前人之格法也。豈落格法而自為超越。
古今名賢者歟所謂:寡學之士則多性狂,而自蔽者有三,難學者有二,何謂也?有心髙而不恥於下問,惟憑盜學者為自蔽也。有性敏而才髙,雜學而狂亂,志不歸於一者,自蔽也。有少年夙成其性,不勞而頗通,慵而不學者,自蔽也。難學者何也,有謾學而不知其學之理。苟僥倖之策惟務作偽,以勞心使神志蔽亂,不究於實者,難學也。若此之徒,斯為下矣。夫欲傳古人之糟粕,達前賢之閫奥,未有不學而自能也。信斯言也。凡學者宜先執一家之體法,學之成就,方可變易為己格,則可矣。噫!源深者流長,表端者影正。則學造乎妙藝,盡乎精粹,盖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後序
嘗謂:世之論畫者多矣,稽古逮今,瑣瑣碌碌,亦其偏見持以僻説,蔽其天地之,純全不識古今之妙用,幾何哉不可數而名計也。然畫之祖述,於古有自來矣。顯於唐虞,備於商周,尊於夫子,用於宇宙,明於日月山林之形,别於鳥獸魚蟲之跡。制之冠蓋衮冕,設之罇罍鼎器。六經具載,百代祖繼,迨此而下雖世不乏。然未備其體,或工於一物長於片善,無復有能超越,而能盡其純全妙用之理者也。且畫者闢天地玄黄之色,泄隂陽造化之機,掃風雲之出没,别魚龍之變化,窮鬼神之情狀,分江海之波濤,以至山水之秀麗,草木之茂榮,翻然而異,蹶然而超,挺然而竒,妙然而怪,凡識於象數,圗於形體,一扶疎之細,一帡幪之微,覆於穹窿,載於磅礴,無逃乎象數,而人為萬物之最靈者也。故合於畫造乎理者,能畫物之妙,昧乎理則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機也。性者天所賦之體,機者人神之用,機之發萬變生焉。惟畫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會神融,黙契動靜於一毫,投乎萬象,則形質動蕩氣韻飄然矣。故昧於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汩於塵坌擾於利役,徒為筆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是以山水之妙,多專於才逸隠遯之流,名卿髙蹈之士。悟空識性,明了燭物,得其趣者之所作也。况山水樂林泉之奥,豈庸魯賤隷貪懦鄙夫,至於麄俗者之所為也。豈其畫於山水,誠未可以易言也。
今古之跡,顯然而著見於域中者不為不多矣。略究形容,而推之遙岑疊翠,逺水沉明,片帆歸浦,秋鴈下空,指掌之間若睨千里,有得其平逺者也。雲輕峰秀,樹老隂疎,溪橋隠逸,樵釣江村,棧路曲逕,崢嶸層閣,漱石飛泉,去騎歸舟,人少有得其全景也。若松柏老而亂怪,羣木茂而蓊鬱,臨流碧澗,崖古林髙,此乃其樹石者也。木葉披巖,千山聳翠,烟重暝斜之勢,林繁如葉葉有聲,此得其風雨者也。畫至於通乎源流,貫於神明,使人觀之若覩青天白日,窮究其奥,釋然清爽,非造理師古,學之深逺者罔克及此。
今有琴堂韓公純全,以名宦簪履之後,家世儒業。自垂髫誦習之間,每臨筆硯,多戯以窠石。既冠,從南北宦遊,常於江山勝概為所樂者,圗其所至之景,宛然而旋踵於前,繼而工畫於山水,則落筆驚世不苟名於時,但遊藝於心術精神之間。至於爛額焦頭,窮年皓首,過於書籍傳癖,未嘗一日捨乎筆墨,猶恐學之不及也。
藴古今之妙而宇宙在乎手;順造化之源而萬化生乎心。故研精思極,深得其純全妙用之理者。其南陽純全公之畫,歟公自紹聖間,擔簦之都下進藝為都尉,王晉卿所愜薦,於今聖藩邸繼而上登寶位,授翰林書藝局祇候,累遷為直長秘書待詔,今已授忠訓郎公,未嘗苟進。迄今祇以畫為性之。所樂頃者出示以平昔編藁胸臆,藴奥俾僕,以補文釋意。然所集山水之論,莫不纎悉備載。且指物而各叙其説,言筆墨華藻可居典實,博古續今増加證識,分雲烟、嵐霧、山水、林木、闗城、橋彴,傳其筆墨之妙,講其氣韻之病,通四時景物,識三古精華,一句一事粲粲然,使後學者覽而為樞,筈筆要顧不偉歟當,南陽接朋友則講論古今,為文章至於理,邃如藏珠之蚌,藴玉之石,學者不可輕易其文,當求其理,信乎!公之論畫,如珠玉之秘於此焉,如公之畫,純於古不雜於後,代故其立論集曰純全,庶幾博雅君子為之傳於無窮也。
宣和辛丑,嵗冬十月二十有四日,夷門張懷邦美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