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系列:普拉斯诗选
《七月里的罂粟花》(彭予译)
小小的罂粟花,小小的地狱之火,
你不伤人?
你闪烁不定,我不能碰你,
我把双手伸进火中,什么也没燃烧,
瞧着你那样闪烁我感到
绵绵无力,多皱,鲜红,就像人的嘴唇,
刚刚流过血的嘴唇。
血淋淋的小裙子!
有些烟味我不能闻,
你的鸦片和你令人作呕的容器在何处?
但愿我能流血,或者入睡!──
但愿我的嘴唇能嫁给那样的创伤!
或者你的汁液渗向我,在这玻璃容器里,
使人迟钝,平静,
可它是无色的,无色的。
《申请人》(赵毅衡译)
首先,你是否我们同类?
你戴不戴
玻璃眼珠?假牙?拐杖?
背带?钩扣?
橡皮乳房?橡皮胯部?
还是仅仅缝合,没有补上缺失?没有?没有?
那么我们能否设法给你一件?
别哭,
伸开手。
空的?空的。这是只手,
正好补上。它愿意
端来茶杯,揉走头痛,
你要它干什么它都干。
你愿意娶它吗?
保用保修
它临终时为你翻下眼睑,
溶解忧愁。
我们用盐制成新产品。
我注意到你赤身裸体,
你看这套衣服如何──
黑色,有点硬,但挺合身,
你愿意娶它吗?
不透水,打不碎,
防火,防穿透屋顶的炸弹,
你放心,保证你入土时也穿这衣服。
现在看看你的头,请原谅,空的。
我有张票子可供你选用。
来啊,小乖乖,从柜子里出来,
怎么样,你看如何?
开始时象一张纸般一无所有,
二十五年变成银的,
五十年变成金的。
一个活玩偶,随你怎么端详。
会缝纫,会烹调,
还会说话,说话,说话。
很派用场,不出差错。
你有个伤口,它就是敷药,
你有个眼睛,它就是形象。
小伙子,这可是最后一招。
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
《边缘》(赵琼、岛子译)
这个女人尽善尽美了,
她的死
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
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在她长裙的褶缝上幻现
她赤裸的
双脚像是在诉说
我们来自远方,现在到站了,
每一个死去的孩子都蜷缩着,像一窝白蛇
各自有一个小小的
早已空荡荡的牛奶罐
它把他们
搂进怀抱,就像玫瑰花
合上花瓣,在花园里
僵冷,死之光
从甜美、纵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
月亮已无哀可悲,
从她的骨缝射出凝睇。
它已习惯于这种事情。
黑色长裙缓缓拖拽,悉悉作响。
《巨神像》(张芬龄、陈黎译)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粘附,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裂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槽糕。
或许你以神喻自许,
死者或神祉或某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际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镕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像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比的金属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巅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莨苕的头发,对着
地平线,凌乱散置于古老的无政府状态里。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蹲踞在你左耳的
丰饶之角,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和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柱下升起。
我的岁月委身于阴影。
我不再凝神倾听龙骨的轧轹声
在码头空茫的石上。
《爱丽儿》 (戴珏译)
黑暗中凝止。
然后是无质的蓝
山岗与距离的流驶。
上帝的母狮,
我们变得如此一体,
脚跟和膝盖的支点!──犁沟
分裂丶掠过,与我无法
抓住的脖子
棕色弧形类似,
黑奴眼
莓果抛出深色的
钩子──
一口口黑色鲜甜的血,
一片片阴影。
另有东西
把我在空中拖过──
双股,毛发;
我脚跟的碎皮。
白色的戈黛娃,我剥掉外皮──
死去的手,死去的严苛。
而现在我
对着麦子吐泡沫,海浪的闪光。
小孩的哭喊
在墙里融化。
而我
是那支箭,
与那飞溅丶自毁的
露水,有着一致的冲劲
飞进那红色的眼
黎明的大锅。
注:
(1)爱丽儿可能指作者常骑的一匹马。莎士比亚《暴风雨》剧中有个精灵也叫爱丽儿,因曾被一位魔法师所救而成了他的奴隶,在完成魔法师布置的一系列任务后最终获得了自由。另外在希伯来语中,爱丽儿的意思是“上帝之狮”,因此有学者认为这个词可能也像圣经以赛亚书中那样象征耶路撒冷。
(2)戈黛娃指十一世纪英格兰的一位贵妇。根据传说,为了让考文垂地区的民众得以减免她丈夫麦西亚伯爵施加的重税,她曾赤身裸体骑马穿过当地的街道。
《榆树》(得一忘二译)
给茹丝·芬莱特
我了解那底部,
她说。我用粗大的直根了解它:
它,是你所恐惧的。
我不怕它:我已去过。
你在我深处听到的可是大海,
以及它的不满?
或是虚空之声,是你的疯狂?
爱是一个影子。
你撒着谎,哭喊着穷追不舍。
听啊:它的蹄声。它已经跑开,像一匹马。
我也将彻夜这样奔腾,狂野地,
直到你的头化为石头,枕头化为一方小小的赛马场,
回响,回响。
或者,我应给你带来毒药的声音?
它现在化作雨了,这巨大的静寂。
这就是它的果实:锡白色,像砒霜。
我已饱经日落的暴行。
我红色的丝
烤焦到根部,燃烧,竖起,一只铁丝的手。
现在,我断成碎片,棍棒似地飞散出去。
如此暴力的风
不会容忍旁观:我必须尖叫。
月亮也绝不仁慈:她会拖住我,
残酷地,因为她不育。
她的辐射灼伤了我。或许,是我不放过她。
我放她走了。我放走了她,
萎缩了,干瘪了,像经过了彻底的手术。
你的恶梦占有了我,也馈赠我。
我被一种啼哭附了身。
它夜夜扑闪而出,
以它的钩爪,寻找值得一爱的东西。
这黑暗的东西睡在我的体内,
吓得我魂不附体;
我整天都感到它轻柔的羽毛似的转动,它的恶毒。
云朵飘过,云朵疏散。
那些一去不回的苍白,都是爱的面孔吗?
我心神不宁,是否因为这一切?
我无力承受更多知识。
这是什么,这张充满杀机
被树枝掐住的脸,是什么?──
它毒蛇的酸液嘶嘶响。
它僵化着意志。这些孤立的、迟缓的缺陷
能够致命,致命,致命。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继艾米莉·狄金森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1963年她最后一次自杀成功时,年仅31岁。这位颇受争议的女诗人因其富于激情和创造力的重要诗篇留名于世,又因其与另一位英国诗人休斯情感变故自杀的戏剧化人生而成为英美文学界一个长久的话题。
西尔维娅·普拉斯(为我们所熟悉,首先是作为一位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代表,上世纪80年代就被介绍进来,并对国内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普拉斯出生于美国麻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地区,她8岁时父亲去世,她和弟弟由母亲抚养大。1955年,普拉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著名的史密斯女子学院,之后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去英国剑桥大学深造。在那里,她遇到了后来成为桂冠诗人的特德·休斯(1930—1998),两人于1956年6月结为连理。在与休斯育有一子一女后,两人婚姻出现裂痕并于1962年9月分居,普拉斯独自抚养两个孩子。1963年2月11日,她在伦敦的寓所自杀。
生前,普拉斯只出版过两本著作,一是诗集《巨人及其他诗歌》(The Colossus and Other Poems),另外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中文译本今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电子版由译言古登堡计划于2013年12月26日出版)。去世后,特德·休斯编选了几部普拉斯几本诗集,奠定了普拉斯作为一名重要诗人的地位,包括诗集《爱丽尔》(Ariel)、《渡湖》(Crossing Waters),《冬树》(Winter Trees)及《普拉斯诗全集》,后者于1982年获得普利策奖 。本小辑选译的作品来自1977年出版,由休斯编辑的《约翰尼·派尼克与梦经》(Johnny Panic and the Bible of Dreams),这是一部短篇小说、散文、笔记的合集。
普拉斯的小说创作有非常突出的自传性特色,几乎每一篇都能从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中找到影子。作为诗人的普拉斯也曾非常投入地学习过绘画,这些特点都鲜明地体现在本小辑所选的这几个短篇中:感情细致入微,用词不俗而且准确,描摹景物富于色彩感,因此赋予她的小说一种独特的阅读快感。《绿石头》是对童年生活令人怅惘的追忆;《超人与宝拉·布朗的新冬装》叙述的是成长经历;《寡妇曼加达其人》根据作者新婚后去西班牙度假的经历写成,体现了过人的观察能力;《成功之日》记录了一对献身写作的夫妇的生活及妻子微妙的心理活动,联想到普拉斯本人,读来令人感慨。
她的部分著名诗歌有: 十一月的信;雾中羊;邮差;榆树 作为悔悟的幻想之光;语言;爱丽尔;边缘;晨歌;穿黑衣的人;词语;冬天的树;渡湖;对手;巨像;慕尼黑女模特;你是;十月里罂粟花;等等。
艺术家总是一些异类,他们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特质,从远处看,绚丽夺目,缤纷斑斓,造成了他们作品非同凡响的品质。但赋予他们作品奇异的精神元素同时也影响着他们精神的歧义。艺术家是天生的。因为,在他们精神中有一种普通人不具备的素质(我选择怎样的字眼好呢):疯狂、迷幻、极度的忧郁或痛苦、不能控制的激情、专注于自我、幽闭或狂躁等等。翻开一部艺术史,令人伤心地看到,那些一流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感到自己处在一种精神崩溃的边缘;有的则直接走向精神崩溃的深渊。精神分析家们从中可以找到丰富的个案进行研究,并毫无困难地宣称,心理的异常正是造成他们作品非凡的根源。可是,令人喟叹的是,这一点并不由你选择——是要生活正常,还是要艺术上的非凡?
伦敦。1963年2月11日的冬天,异常寒冷。西尔维娅躲在一间小屋内,孩子们在哭泣,壁炉内是潮湿的,窗外下着雪,诗稿凌乱地撒在桌上、地上,她头发飘闪,神情紧张……这是我想像中的《西尔维娅》电影的一个场景。那一年,她年仅三十一岁。生命的花朵正是艳丽开放的时刻,却突然凋零了。“一如乌云洒下一面镜子去映照自己缓缓/消逝于风的摆布”。她在诗歌中曾经这样暗示着。死亡,更确切地说,是自杀,在她的心灵深处被美化成一次优雅的舞蹈,一种自我的飘扬,是雪花般圣洁绽放后的迅速融化。
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美国著名的自白派女诗人,小说家。她的父母均为教师,八岁那年她父亲去世。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也是她一生的转折点。当母亲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时,她决然地说:“我不再与上帝通话了”。之后,她不断在诗中歌吟死亡,也曾多次试图自杀:“死去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善此道”。“我又做了一次/每十年当中/我要安排此事”。“看,黑暗从爆裂中渗出/我不能容纳这些,我容不了我的生命”。“从灰烬中/我披着红发升起/像呼吸空气般地吞噬男人”,“像猫一样可死九次”。“这女子已臻于完美/她死去的/身体带着成就的微笑”。
在大学期间她学业出众,每门功课都是优等,获得多项奖学金。大学二年级时因出色的写作才能被纽约时装杂志《小姐》选中应邀担任该杂志的客座编辑。一个月的纽约生活如同梦幻一般,豪华的宴会,漂亮的时装,与仰慕的作家共同创作。但好景不长,不久她就陷入在精神分裂的磨难中,直至进入麦克林精神病院被进行电疗。她的自传体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就是描写这一段经历。
这部小说如同她的诗一样,是她的精神自传。在小说中很少有明晰的场景,主要是她通过自我之眼看到的变动的、片段似的、梦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景象,犹如她内心独白中闪回的布景。小说被丰盈的自我感受所包围:青春期的烦恼、热烈而莫名的向往、跃跃欲试的冲动、期望被男人勾引、对未来躁动不安的憧憬和犹疑不定的选择,企图尝试一切又逃避一切的心理、疯狂地冒险和极力地压抑……一如用快速的镜头扫过内心所有的角落,一个矛盾集合的多元体,像是在玻璃杯中倒入令人迷醉的幻象并用现实加以搅拌。她一边用变换的场景来作她心情的告白,一边用严格的句子写下头脑中混乱的思想。真是一部杰作!
她的极度敏感形成了她容易受挫的心理;迷恋内心生活使她易于与现实进行对抗;过分好强造成她疲惫和虚弱;对事物完美的追随促使她对自己过多的抱怨;精神压抑其实是来自心灵的亢奋;对生命的认真推动她最终走入生命的虚无;追求诗歌的深度却在心中布满了痛楚。所有这一切又可以反过来认证。原因和结果在她的心内是同为一体。晕眩与纯净,错觉与清晰,恐惧与喜悦,黑暗与宁静,愤怒与怜悯,亲切与卑微,死亡与新生就是这样交织在她的诗中,也成为《钟形罩》的意象源泉和氛围元素,宛如雨滴淋湿了书中的标点。
西尔维娅·普拉斯和特德·休斯 1956年2月,西尔维娅·普拉斯获得一笔奖学金获准去英国剑桥留学。她在那里邂逅了英俊的英国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1930 —1998),两人立刻坠入了情网,并闪电似地结婚。当时普拉斯称休斯为“世间惟一能与我匹配的男子”。但不幸的是他们的婚姻出现了裂痕。有人怪罪于休斯的风流;可能更隐蔽的原因是出于普拉斯难以控制的疯狂。1962年普拉斯与休斯分居,她单独带着儿女在伦敦居住。同年休斯与Assia Wsvill同居。普拉斯在数月内突然面临的剧烈的生活变动,以及生活拮据所带来的压力,《钟形罩》刚刚出版却反映平平,与休斯办理离婚手续过程中承受的巨大的精神痛苦,促使她再一次地选择了自杀。但这一次,上帝成全了她。从她到英国至死亡正好整整六年。
在世人眼里是这场婚姻造成了她自杀的导火线。休斯成了不可逃避的罪人。她的小说和诗歌也由此获得了好评。直到她死后二十多年,休斯才出版了他的诗集《生日信札》(Birthday Letters),这是写给普拉斯的诗。诗集出版立刻引起了关注并唤起了人们再度对普拉斯的热情,同时也在不同程度上改变了世人心目中休斯是罪人的看法。据此,英国和美国为纪念普拉斯逝世四十周年刚刚拍摄完她的传记影片。
普拉斯的杰出成就是不可模仿的,她用一种精神直觉来直接抵达作品的深处,她挖掘丰富的自我和情感因素,用全部的生命力量进行创作,直至内心出现幻象。说不清是因为疯狂形成了非凡的作品,还是由于这样的创作方式造成了他们的疯狂。自白派中另一位诗人洛威尔也步普拉斯的后尘进入了麦克林精神病院。大提琴家杜普雷因癫狂而崩溃。吴尔芙最终难以抵御内心的忧郁在口袋中装满鹅卵石走入河中……他们都是过于敏感的人,时常不能摆脱内心幻象,是以精神直觉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唉,生命是一曲赞歌也是一曲挽歌,正如普拉斯在《钟形罩》中所说:“奖杯上刻着的日期就像墓碑上的日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