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老宅(24)
文/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七十
作者:南金泉
傍晚的时分。
倩盈站在老宅的木门口台阶上,翘首张望。刘加明老远就认出柳倩盈。她与去年在老宅第一次和刘加明相识的模样,改变了很多,显得精练和达观。
说起这个丽水山区里来的女孩经历,蛮叫人同情之余,带上几分扼腕的叹息与无奈;同情的地方,一个女人出门在外谋生,有无数的想象不如意不说,任劳任怨,且命运多舛。可是,要说她的婚姻,也算蛮不错,嫁个老家的男人,虽说不是殷实的家门,可也称得上一方说的过去的人家,有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实实在在家庭吧。特别高兴的是,柳倩盈的男人值得傲娇,小伙子发家致富的欲望很强烈。这一点,是她十分欣赏所在。在农村,恩恩爱爱的夫妻标准,众人眼里的看法很朴实无华,在家除了孝敬公婆礼仪周到,便是相夫教子的小两口私下媾和之事了。柳倩盈的男人,应是单传,读了十年的书,在乡村方圆几里地的人眼里,也算是个“秀才”。平日里,哪家有个喜事,倒是要请他上门帮帮忙;尤其是农村人的白喜事,这个忙可得费上几天活计。倩盈的男人,厚道家的孩子,又有一手好书法,懂乡风,谙民俗,经他处理的人情账册,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故而深得乡里乡邻的好评。农村的家族,讲究的是传宗接代的香火,一户家庭绝对少不了男丁的生育,成了标配。柳倩盈努力生产,希望早得贵子。可是,造物弄人!当然,生男生女可不是她说了算,几年下来,娃娃倒生了一堆,小康的生活愿景却越来越遥遥无期,甚至于家庭负担过重而陷入了贫困期阶段的挣扎。家里的男人,虽然有心立志改变家庭的困境,却时运不济,反而弄巧成拙,一败涂地负债累累。接着,男人承受不了多方的责难与家庭重负的双重压力,心理素质一差,灰心之极,竟然做起甩手掌柜远走他乡,不见踪迹。中看不中用的男人,撇下年迈父母与嗷嗷待哺的妻儿于不顾,独自流浪,至今音讯全无,给她留下活不见踪影,死不见尸骨的千年迷题。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个家庭或者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值得人们的同情。然而,柳倩盈并没有责备自家的男人如何如何的不是;她深谙一个人创业之路的艰辛,尤其是她这种背景的家庭,并不富裕的状态下去开拓新的天地,去闯一番事业,面临的风险和艰巨,自然而然相对会大很多。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心仪的丈夫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经不住小小的一个打击,竟然一蹶不振全盘认输。而且,输的窝囊,输的惨不忍睹,输的落荒而逃。从失败的教训去总结,这一点的看法,尽管柳倩盈不以为然,认为失败是初创者的成功之母,一次花钱买不到的经验,未必耻辱。可是,负债繁重的家庭是不堪这般的现实教训和沉重打击。更何况,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所有农村家庭优与劣的产生与思考的答题,全是以男人的胜败为标杆,男人在家庭里就是中心。这些,与心爱的女人是有着不同的角度与概念区分,好像女人只要本分,就不是罪魁祸首。所以,柳倩盈每每想起这件事或提及家里的男人,总有一种无奈的凄凉之神情呈现。有时候,她怨恨自己是女流之辈,不像男人创业是家族的荣耀是众人的捧星,好像天经地义的本分内的事。不过,哀怨之后,她也认命了,“自然灾害”的身份,怪不得爹娘。就像是与张可云斗嘴的时候,家里头的男人,让她比喻成批不上墙的烂泥巴,倒是泄了胸口的一大郁气。
柳倩盈最实在的地方,正如黄丽私下评价她,说的那句话:她是一个身体腐化而灵魂不堕落的铁骨女性!
尽管这句话的含义,张可云一直持否定的态度并加以赤裸裸的驳斥。理由是柳倩盈对阿菊的谄媚可恶以及与王先生的鬼混可悲;对于刘加明而言,可是分二个阶段的认识与了解之后的分析和解释,才有了不同的看法,结果让女人们感到惊讶和羞耻。这些评论,是功是过?现如今,巳经无法改变柳倩盈的过去与现在的生活细节。诚然,她是社会最底层的百姓,维护家庭的完整性是她毕生的期待与梦想,同样是中国母性传统的骄傲和理想的目标;她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家破人亡的如实场景出现于明日或者不久的将来,这种残暴考验,对于女人来说,巳经失去活下去的意义!那怕是有种种残酷的现实社会写照,她说自己付出的代价是毫不犹豫的一场生死与命运的挑战!其意义之所在,无以伦比。这一方面,恰恰是刘加明认同的人类生存之法与理的普世观点,非常吻合。人总是在世俗的鄙视中茁壮成长,变成勇敢者!这个规则,没有人可以轻易超脱尘世的繁琐境界而逾越。一样的道理,何必去议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只要她是一颗有用的播种,就算烂至混浊的泥垢里,也会发芽;就如风信子的小花蕊,被风吹走了,掉进尘埃里,也会生长开花。当然,刘加明给予解释理由的前提是,柳倩盈的生活轨迹始终如一徘徊于人道框架所公允的善恶边缘之间;不能不说,恪守妇道几乎与她无缘,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承担社会义务、不抛夫弃子、善待家事的从容态度,却没有半点疑义,她一点儿不伪装自己的本性使然。刘加明把她的这种行径归纳于迫于生活的压制,无奈而头脑清醒怎么活出精彩的生命全部过程的意义,是悲怆!这样的评价,又嵌入其中的一个歇后语是,她有足够的勇气遵循普世的价值观规则,从不逾越半步,如守望的道德底线那样战战兢兢而不无丝毫塌陷。
柳倩盈见到刘加明,目眶里巳经湿润了。
“家里人都好吗?”她的第一句话,想的是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刘加明的亲人。
刘加明面对她的问候,打心底感激不尽。
“你瘦了不少!”刘加明对她的印象更深了。
柳倩盈淡然一笑,低道:“省钱呀!不用减肥药。”
俩人一道步入老宅的天井。此时,洪敏正从西厢房迈出,迎面相遇。
“刘老师,倩盈来的及时,本来我想打电话给她,叫她过来陪你四处走走呢。”洪敏笑道。
柳倩盈快步走近他,回眸瞅一眼刘加明,不语。
“难怪你今天不理不睬我!”刘加明故意戳穿他的谎言。
倩盈也附道,问:“刘老师既然来了,干嘛不早说呢?”
洪敏嘿嘿笑了。刘加明走到他的跟前,说:“他的心思,我知道。巴不得我天天陪他钓钓鱼,聊聊童话里的春天。是吗?”
洪敏故作嗔态,回道:“我成了老顽童啦!”
“刘老师的意思是你别想太多了,应该保持宁静的心境看待每一天的生活对吗?”柳倩盈倒替他说出心里话。
大家聊了一会,洪敏说,菜巳经烧好了。于是,仨人一道上楼聚会。
洪敏开宴前叽叽歪歪介绍起来,什么菜谱、菜道、菜味一通一通的,哪几个菜肴是柳倩盈捎带的,还有乳白色鲫鱼汤是怎么熬制的,等等。总之,倩盈的到访,使他的神情焕然不同,自然口述的表达意境也就丰富多姿了。
席间,倩盈谈到娟娟的话题,很替娟娟的胆识和创业精神赞扬一番。她说:“刘老师,娟娟可想念你了!我们每次碰面都会念叨爸爸长呀爸爸短。这回,你可要多在山庄里呆几天。”
刘加明听不明白,什么山庄呀?便问:“阿威不再种地种菜了?”
倩盈笑道:“阿威,现在可是小镇上头名的创业能手!农业龙头企业。现在,种植面积达两万多亩地啦。”
刘加明乍闻,大吃一惊。忙问:“喂喂喂,你没搞错了吧?这么多地,不得雇上一帮人帮手干活?这还了得呢,要是搁在解放前,可就是一个杀头的大地主。”
倩盈讶异,回:“你尽想那去年两口子没天没夜的干呀,那不累死人嘛!娟娟,现在雇了百来号人。也算是大老板了。”
刘加明简直像听天方夜谭的故事,觉得不可思议。急忙问道:“你在安慰我!这么飞速发展……可不像导弹上天了?闻所未闻。”
倩盈把酒杯端起来,敬上刘加明。说:“这就是娟娟的本事,我把它叫作杨氏农业发展的工业模式。刘老师喝了这杯酒,我告诉你,你女儿的发财秘笈在哪?不相信吧,明天问娟娟,我要有半点差池,明天罚酒三大杯怎样?”
刘加明听傻了;昨天,在北京家里,还和妻子嘀咕娟娟的日子怎么熬啊?可不呢,这南下的动车上,他还一直惦记着阿威和娟娟以及那个未谋面的外孙,在这山沟沟里怎么度过严寒的冬季?过年是不是下山去过个春节呢?阿威,仅仅拥有那一间破败不堪的小石屋,能否挡得住北风的吹刮……暗自落泪。这么一闻,又看看柳倩盈神定的气爽之色,目视着洪敏不断的点头,露出一个个会心的笑意,一下子把所有男人最最扛不住的幸福、生命、爱情和梦想,刹那间如冰融般的涌泉,从刘加明的心底直往心尖冒去冒去……顿时,一股股汇集于心尖的涌流将沸腾起来,仿佛一脉热气正酸溜溜奔袭于他的眉湾帘底;刘加明端起酒盏,与倩盈干了一杯。然而,他的酒杯里灌满自己双颊奔泻的泪水,舐着苦涩涩的味,喝下去却是那么的甜美!
刘加明再也无法抑制这一年来所有遭罪度过的忍气吞声以及仅仅奢望了却做父亲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心愿与苦苦思念那个傻乎乎的女儿过上正常人应有的尊严和体面的日子,即使肝胆涂地,亦当仁不让而潸然。他爱北京的妻儿,可他觉得更亏欠弱势的娟娟,这个傻乎乎笑着脸的女儿,才是他心里头的一块硬伤,才是他胸口一把带血的剌剑,才是他每当下笔写上悲剧情节的时候,是那一把把洒不尽的热泪!当他的脑际里,当他的梦里头,只要有一点点的浮光掠影出现,那一定是突着十月怀胎的大肚子,恹恹然行走于荒凉山径上的女儿……
刘加明有太多太多悲惨的世界里,塞进去自己的希冀、渴求、追索、痛苦、无奈……
刘加加有太多太多灰暗的童话里,藏不住女儿的孤寂、徘徊、思念、哭泣、呐喊……
一杯酒下肚,换取刘加明这一年来的痛苦和委屈,全然化成夺眶而出的清泪,狂泻于他滚烫滚烫的脸颊。
七十一
天刚有点濛濛然的雾化之光,一片混沌的气象。洪敏就从小阁楼里起床了,小心奕奕的往下面走。至西厢房的二楼,他蹑手蹑脚的样子,尽管格外留意自己的脚步,仍然会踩出楼板面一串串叽里叽里的响声。洪敏正准备推开厨房里的门,却窥见书间里门缝透出的一道光线,牢牢地镶嵌于厨间的外面墙壁上。他知道刘老师比自己起床更早,便蹭蹭步往写字房门口移动。
“刘老师,赶早啊?”洪敏无话找茬儿。
刘加明闻之,老大不乐意。顶撞了过去,道:“噢,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洪敏摸摸后脑勺,有点蔫儿,一下子语塞了。站在哪里,支支吾吾起来。
刘加明指着冒出香气味的那泡茶水,说:“刚刚泡上的,想品品我的茶艺,赶紧刷牙洗洗脸过来吧!”
洪敏一听,乐坏了。手里的木棍竟然弃之不用,当场撂下,噼里啪啦往外走去。
俩人喝足了香茗,吃完了早餐,像青春发芽尖的小草被清风吹的摇摇摆摆一般的少年,顾影随形结伴而行。
他们一道来到溪水河畔,垂钓。
“阿敏,我这一辈子最大的不可信度是,你竟然握着鱼竿像个经世的老渔翁!”刘加明调侃他。
“刘老师,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可信度是,我一定会做到一个值得别人夸赞的垂钓手!”洪敏不示弱,自我感觉良好。
俩人一对白,觉得挺酷,又不分胜负,一个半斤另一个八两。想罢,好玩又好笑。
“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一年的光景,日子过的太快了,仿佛就在前头,小指头一触即逝的感觉,好生伤感喽。阿敏,你觉得我变了吗?”刘加明放下钓钩,问道。
洪敏回眸,瞄一眼他。问:“刘老师,说实话吗?”
刘加明凄然一笑,回道:“我还没听过你的谎言!”
洪敏嘿地一声,说:“说实话吧!刘老师,你的情感好像越来越变的脆弱了。”
刘加明接道:“看到我的心地伤痕累累了?”
洪敏咯地一声笑,马上打住了。也许,他觉得这样的表示态度有点嗤笑别人的味道,很不礼貌。所以,立刻改正。
“我知道,你不肯说出来,是出于礼节的习俗。这,符合你的作风!好吧。钓鱼,我想最好不要讲话。”刘加明边说边调整自己的坐姿,他喜欢垂钓的时候,有一种舒适的座姿与一幅悦目的视帘相匹配的要求。
接着,鱼儿动钩的虐心,鱼儿上钩的开心,全然在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中演绎;演绎的精彩,更是无以复加;那些笑声、怨声、叹声、哀声、乐声,甚至骂声、跺脚声、下三烂的声音,和而不同,叫嚣天际。简直是放牛场上,两个不知趣的顽童,骑在牛背上,大言不惭南陈帝国的神话,那样的神秘兮兮而又绝地的忘我之态度,其形一一可掬。或许,喜欢垂钓的人,永远不会领悟这些荒唐的可爱举止,仅仅来自于人性的龃龉。
天际,完完全全被白色的光晕淫乱了,失去了适才朦朦胧胧的萌萌之美;苍穹的无私,从来不避讳把光的希望,给予即便是最贫穷的人,也与富豪一样同等的待遇,不差丝毫。
洪敏的手机响了。
“刘老师,你的女儿电话来了。”洪敏告诉刘加明,娟娟就在老宅门口。不过,他也告诉娟娟,他们正在河边钓鱼。估摸十分钟,坐在河边的人,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分说,这急忙忙的震动之响来自于杨娟娟的热切心声。
刘加明站了起来,开始收竿了。他朝着洪敏喊了一下;见他,坐哪儿纹丝未动,欲言又止。一会儿,娟娟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窥见到他俩时,停了下来。
“爸!爸!爸!”她连喊着刘加明。
刘加明转过身子,望着女儿,似乎一下子陌生的感觉懵懵懂懂开了;那分亲疏的分辨,在他的下意识里突然间错乱,喉咙口像堵块铅石,沉沉甸甸让人难以咽下去,也卡住了他的话绪。刘加明就那样默不作声,干瞪大眼睛,看着娟娟边跑边喊爸爸的声音,响彻云霄。
重逢的喜悦,多少表达的语言都是逊色。
父女俩相见,娟娟可不像一年前那个傻乎乎笑着脸的女孩,兹后,呈现出一张狂奔的泪脸。她的脸,是阳光的、是妩媚的、也是真挚的笑容。她拉着刘加明似乎有一点点颤动的双手,紧紧地拽住,生怕丢了似的;目光,从上至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看他依稀的头发,看他浮上皱皮纹路的额头,看他紧蹙的眉心坦露出根根银须,看他的双颊、腮帮、还有衰老正肆意妄为的皮囊……
“爸,你老了很多。”她盯住刘加明的视帘,心疼的话。随后,对旁边的洪敏,喊道,“洪叔,我爸是苍老了一点是么?可精神抖擞,一看就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
洪敏趁机损一下老师,附道:“你爸睡觉像耕牛呼噜似的,当然好啊!”
娟娟听见,噘嘴老高老高,怨道:“洪叔,不许你这样夸我爸。多难听呢!”
刘加明笑一笑,对女儿说:“说的对,算是一匹老骥了。”
女儿不服,斜着半张俊俏的脸蛋,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嘿嘿。”话毕,娟娟想拉着刘加明转悠一圈的意思。
“妈妈,还有小妹妹都好吗?”她问。
刘加明点点头。
“阿威好吗?”刘加明开始问她。
娟娟抿紧双唇,使劲的攒首。
“我那个外孙……”刘加明不知道她生的是男孩女孩,迟疑了一下。
娟娟马上接道:“外孙女,爸。”
“像谁?”
“像我小的时候的模样,可把阿威乐坏了,一回家就抱着出去玩半天。”
“是啊?阿威喜欢女儿!”
“有点溺爱的样子。”
“女儿,不还小嘛?父母亲溺爱点,不可怕。啊!”
娟娟嘟着嘴,没回答。
刘加明瞧瞧洪敏,还是那个老样子,坐在哪儿不动。再瞅一眼,心里不乐意了,便吼道:“阿敏,别老母鸡趴窝似的,利索点。”
杨娟娟见刘加明这样对着洪敏嚎叫,伸手去拉一拉父亲的衣角,示意他。然后,悄悄声说:“爸,他残疾,双腿站不住。”
刘加明一听,恼火了,声音更大。嚎道:“他是意志残疾!精神残疾!灵魂残疾!你看看他装的熊兵样!”
刘加明话落,杨娟娟觉得父亲可笑又可气,眯眼往洪敏的地方斜睨。天哪!只见洪敏从坐位里徐徐站了起来,朝她走来。洪敏的举动,一下子把娟娟震惊了。她张开好大的嘴,合不拢;惊悚的神色,在她的双肩悠悠点缀;当娟娟回眸瞧她父亲的那双眼睛猝然般,发点怵,丢点魂,落点魄,剩下的全然是奇迹再现的疯狂暴动;娟娟,没等到洪敏靠近,一个箭步跑去,抱着洪敏嚎啕大哭。
刘加明被这一幕的突然出现,惊呆了。
洪敏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秀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见他的双唇微微发颤,双目深藏着晶莹剔透的泪花;他那般铮铮铁骨的男子汉,从来不轻弹自己的眼泪。而这一次,好像这水银般坠地有声的泪珠,宛如他骨子里流淌出来的髓水一样珍重一样熨烫。
娟娟抬头,望着洪敏,已成泪人儿。洪敏拭去她眼角的泪花,低声说:“别……你爸的感情越来越脆弱,看你哭成这样,肯定伤心。洪叔身体无大碍,还想继续创业。放心吧!”
娟娟大声的嗯了一声,使劲的点一下首。她拉着洪敏一起走近刘加明,对父亲说:“爸,洪叔太伟大了!”
刘加明不明究理,瞟一眼洪敏,除了脸庞虚胖明显点之外,就是手里头多一根打狗棍而已,其禀性难移喽!便说:“是吗?”他把目光移向洪敏,在他的眉湾里寻找答案。
洪敏觉得老师的目光,不像过去那样有温度,而且柔和;变了,变成冷峻、锋利、赋有威慑的色泽,让他如倒吸一口寒气,凉了半截的热心!
娟娟,变的鬼精灵,瞅这师生的仗阵:一个恨铁不成钢,巴不得把人碾压成坭;一个萧萧人生,多少怨恨离愁?找谁倾诉啊!于是,她安抚大家。
洪敏强颜欢笑,并借故腿脚不方便,改天践行。娟娟只好依他,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刘加明暗喜,心里想,支开你这个洪家愣头青,还愁摸不清你屁股底下几根毫毛呢?刘加明一想起昨晚上与柳倩盈对白时,总觉得倩盈的躲闪和回避的目光,其影响受到来自于洪敏的胁迫与暗示,心里头十分不痛快。
洪敏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催父女俩赶路吧。刘加明刚才的气愤一消,人也自然自在许多,见洪敏决意巳定,不再多言。娟娟,虽然学会嘴甜,这种场合毕竟有点尴尬,再怎么弄巧反而更加见拙。即使心里有一百个不舍,无奈在视如长辈的他们跟前,也只能依依了然。
洪敏送走刘加明和娟娟,岂不省心一事?可是,当他坐回钓鱼的原置,想起刘老师那双锐利如芒的目光,痛恨与委屈,一古脑儿从心底涌上,独自暗零于河畔,哪有心思再静下来垂钓呢?便草草收竿,重拾寂寥的背影,孤单一人,踉踉跄跄走回老宅。
娟娟的车子,停在村口。老宅,是必由之路。俩人走至老宅的木门口,刘加明想起从北京来时,带了一份礼物给她,准备回西厢房里取。娟娟坚持不让父亲去,没有理由,礼物留着,作其它派用。刘加明声称这份礼物的重要性在哪,娟娟就是不依不饶,还说自己的东西只许给他,不许拿刘加明的礼物,等等无理的要求,口气绝的很,弄的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加之,女儿又一番软施硬磨,他就算十分不甘愿十二分不依从,也奈何不了娟娟的一片真心。无奈之下,只好摇摇头,在娟娟的搀扶下离去。
车子,停在半山腰一座二层楼的坪地上。司机回过头来,向娟娟说些工作上的话题。娟娟,开启车门,迈出来,看着早一步出车来,正瞧着山腰周围景色的刘加明,缓步趋去。
“变了!变了!”刘加明很激动,“阿娟,记得去年走山路,是从那个方向走上来吧?”他,指着一个小山梁向女儿询问。
娟娟点点头,说:“爸,你记性真好嘞!现在,公路通了,做什么事都方便。”
刘加明疑惑,问:“这条公路通哪?”
女儿回道:“里面一个乡,二十几个村落。政府的乡乡通政策好,要不然……那有我今天的事业?想都不敢想。”
刘加明深有感触,慨叹:“一个好政策,对于百姓而言,就如万物得到的阳光之光合,甘露之细润啊!比任何赏赐都高贵。”
娟娟靠近他,道:“乡民的愿望,只有一个念想,靠自己双手的勤奋获得收成,致富持家。当初,我和阿威的愿望何偿不是这样。公路一通,洪敏叔叔第一个跑过来找我们,他来动员我,思想要进一步解放,观念要改变。当时,爸!我还是一个萌妹子,哪懂这些发展道路的门路?阿威呢,胆怯,怕搞砸了,饭碗保不住,以后没饭吃了,我们母女怎么办?爸,说实话,我们穷怕了。真的,一提穷字,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好笑吧!爸,想起来那时真的好笑!可能,我想可能……太,太,太信任你呀洪叔呀!我对阿威说,洪叔跟我爸一样,不会骗我们,阿威什么事都听我。就,就这样决定了。我们把蔬菜基地扩大一倍。手头上,正好有几万块,本来打算秋天一过,到小镇上按揭商品房。这样决定之后就放弃购房,投资菜园。第二天,洪叔过来听我们回信的,到底有啥打算?我把这想法一说,洪叔当场表态,钱的事由他给我们想办法。”
洪敏这点豪气,刘加明是了解。他说:“阿敏,这人仗义!我跟他有十几年交集,知道。”
娟娟接下去,说:“后来,洪叔提了一百万交给我,当场把我差点吓死了。我这么大,真的还没见过百万钞票,一下子有这么多钱投资,脑子都麻麻起来。我记得洪叔说,阿娟,阿威跟我是一个族人不说,你爸是我的先生对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咱俩就是兄妹情分了,这也不讲。现在,我投资你的公司,这一百万算公司股份,占百分之二十可以嘛?我当时想呀,我们全部家当凑在一起,也没五万块呀!后来商量,我们出力,洪叔出钱,股权份额二五对半开。洪叔同意了,签协议,他提一个要求,让出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给我即将出生的娃儿,交我托管。这,没办法拒绝。后来,我和阿威以小孩的辈分,叫他洪叔!”
刘加明舒了一口气,说:“洪敏有眼光!阿娟,昨晚听倩盈说,你手头上有两万多亩地。真的吗?”
娟娟咯咯笑了,纠正倩盈的说法,道:“她理解错了,是有两万多亩地供应我们的品种,现在公司全产业链品种,超过两万亩种植量。爸,土地是集体所有,想想不明白了。”
刘加明一想,对呀,土地的所有权归国家,怎么这点常识都混淆了呢?这下,刘加明尴尬了,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好难为情。
娟娟压根儿没去注意刘加明的过度反应。她觉得站在外面时间也够久了,应该到里面喝点茶,再聊天。反正自己有一肚子话没说完。所以就催着刘加明回屋。
七十二
刘加明住在娟娟的山庄里,已经过去两天了。娟娟的山庄,十分简陋。其实,就是前面一排餐饮场所,中间一个小陡坡隔开,往上坎一点,有块坪地,盖了十几间瓦房,供人栖息之用。因为,平房的后面,有一个拦坝的水库,给阿威承包水面养殖,作渔业发展。同时,也是休闲的地方。譬如,钓鱼,划船娱乐活动。虽然项目不多,但知道这里可以玩耍的人,会经常过来消遣。熟悉的人了解,这里消费不贵,吃的可都称得上是绿色食品。
昨天,阿威亲自开着车,领着刘加明逛了几个大型的蔬菜生产基地。看得出来,是阿威花费不少心血,培植起来的含有科技成分较高的无土栽培技术的大棚。他介绍起来,细无具细的语境和方法,让刘加明听的入迷。晚上,在山庄里聊天的时候,话题转到洪敏的遭遇上比较多。这,也是刘加明期待知道的事情。
阿威感慨,说:“爸,我自己掌握的栽培技术,要把它做成事业,还真不容易。有时候想想,洪叔这么大企业,要做到顺顺当当,挺熬人!真佩服他。”
娟娟插了句话,道:“就这样把命卖给公司,还有人暗算他。要不然,气的吐血,又摔一跤,半身不遂会发生吗?”阿娟替洪敏抱不平。
阿威见妻子愤怒的样子,把适才活跃的神情收敛了一点。提着茶壶,给大家斟茶。
刘加明看一眼阿威的反应,觉得娟娟的愤慨,有其真实的一面。所以,开始索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娟娟。
娟娟说:“肖芳告诉我们。都是那个……阿菊的二叔伯干的,抢什么股份转让权。其实,与洪叔在明抢董事长位置,大家看的清清楚楚。我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两个明争暗斗,专门搞内讧,窝里斗的本事不小。”
“股权配置的推行,是洪敏要做的,没错啊。怎么会有争抢的事发生呢?”刘加明疑心。
娟娟没好气的话,说:“后来,洪叔为什么要交权呢?”娟娟反问大家。
刘加明觉得蹊跷,问:“我听洪敏一个可靠的朋友说,他一下子破产了。”
娟娟坚持不相信,回道:“他们把洪叔挤走了,阿菊肯定不干。后来,洪叔退股了。喂,说来也奇怪,洪叔把别墅卖掉,自己愿意住在老宅。这边,又花大价钱把三个小孩,全部送到国外去念书。到底怎么想的?我看不明白,又不敢问他。”
“我在猜想,阿敏搬回老宅居住,别墅呢?猜猜八九不离十,一定是卖掉。”刘加明补道。
娟娟叹息,说:“爸,住在老宅里的这些女孩,不知怎么搞的……有人说老宅什么来着呢?迷信话,我学都学不来。反正,说老宅有鬼,有冤死鬼魂。听着,我都后怕!”
阿威不信,插嘴说:“那是造谣,你也相信啊?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喜欢开这种国际玩笑!”阿威愤懑然。
娟娟逗他:“你不怕鬼啊?”
阿威瞅她一眼,回道:“没见过,怕有用吗?书上说是心里有鬼才怕鬼。我想,讲鬼的人意思是吓唬吓唬做恶多端的人,别坏事做绝了,鬼会报复找上门来。爸,是不是这个意思?”
刘加明觉得这小两口怪逗的,聊天聊到鬼上门的事。便笑道:“唯物者不信,唯心者之言。”
小夫妻俩面面相觑。娟娟对着阿威咂嘴吐长舌,阿威不好意思低头下去。刘加明压根儿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小两口一句也听不懂。
“阿娟,你现在还有姐妹们的联系电话吗?”刘加明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卡信息丢失的事,道:“我的手机……手机卡丢了,补卡后发现原来的联系号码全失了。所以,这么久没跟你们通讯,不记恨我吧?”
“爸,谢谢你!”女儿说,“我和阿威都知道,你为我们担忧、挂虑、写书换钱……希望我们过上有尊严和体面的生活,都知道。爸,不是我们不接受你的资助,是我们比你年轻,比你应该更努力……盈姐告诉我,说兰老板去看望你,你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没日没夜的写,头发、胡子都忘了剃,就是想把书赶在我们小孩出生前,有一笔大钱给我们。爸,我知道后打电话给你,打通了就是没人接。后来,打过去,回音全是该号码已停机。我知道你在写书,全神贯注,什么想法也没了,哪顾的上手机什么的呢?”娟娟说着说着就抹泪。
刘加明不忍心,看她落泪,便劝道:“不哭了,不哭了。爸告诉你,这是我写作的习惯,一气呵成,谁都别想打扰。唉!这个老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特别痛苦。可是,不这样……写不出来呀!我琢磨着,是习惯使然,也有一点点个性掺和里头。反正,这么多年下来了,跟健康无大碍,也就不改陋习啦。嘿嘿,人老了,固癖长点很正常,别计较啊!嘿嘿嘿。喂,刚才你说肖芳,她不是去学习了吗?还在洪敏的老企业做事?”
娟娟说:“洪叔重点培养她,学成归来,哪知道出这么大一个窟窿?”
“出什么事啊?”刘加明有点急了。
“阿芳和陆凡分手了。”
刘加明觉得不可思议,道:“俩人都谈婚论嫁了,说分手就分手?演的哪门子戏!”
娟娟接道:“要怪,怪阿芳不对。俩人是……在公司里装着像同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她和陆凡什么关系。你说,骗谁啊?傻,傻过头了。再说,男人,男人毕竟是男人,爸,对嘛?我总觉得阿芳的婚姻,早晚会出事。陆凡,最后不认错,跟那个汪小妮结婚了。”
“陆凡还在公司里?”
娟娟的脸色一下子好难看,替肖芳忧心。她说:“嗯,现在是副总经理。公司的新产品都是他主持研发的,哪个人上来做老板,都离不了他。”
“阿芳呢?”
娟娟叹了口气,说:“和陆凡的事闹掰了,觉得留下来难受。再说,她是洪叔这边的人,阿芳脾气古怪,经常和二叔伯顶撞,说白了,瞧不起二叔伯。后来,辞职了。阿丽书屋正忙,那段时间阿丽身体不好,请她加入书屋,她非要离开。阿丽说的,阿芳性格不改一改,职场生涯不会有前途。爸,听说二叔伯找盈姐好几次了,想跟阿芳媾和,回来当总经理。不知道阿芳肯松口答应呢?要说企业管理,洪叔说,阿芳是个管理奇才。叫什么来着呢?叫,叫最适合企业管理的管理执行人。反正,这句话我会说,不会理解。嘿嘿!”
“噢!刚才说黄丽生病了?”刘加明急忙开口问。
娟娟突然间意识到什么?抬头瞅着刘加明,迟疑起来。刘加明看她那个眼神,心里莫名其妙的咯噔一下,很奇怪很奇怪的一种不祥的预兆从心房里掠过。
“爸,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娟娟嗫嚅般问。
“阿娟,只管照实说。”
“可云姐,讲阿丽是相思病害的!她告诉我,阿丽说,宁可做刘老师的妾,也不想做富豪人家的大太太!爸,你知道她早早暗恋你了吗?”娟娟羞然出口。
刘加明听此言,像头顶上突然一颗炸弹爆炸的感觉,大脑轰然一声,全蒙了。
刘加明半天缓不过来精气神,愣愣的模样,思维构架件仿佛巳然塌陷,灵魂出窍。最后,他才伤情的说:“爸……爸,要是早有察觉,肯定告诉她,不要……不要枉费心机!”说完,他喟然长叹。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家荟》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