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广岳:撒尔嗬与野稗草|散文
文/段广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近日,观看了一部影片《漂洋过海来爱你》,该片讲述了一位日本患绝症的美丽少女纯子来神农溪旅游,遇到了景区一位朴实的土家族纤夫,对他暗暗产生了好感。当思念促使她再次从日本来到神农溪,热切地向纤夫表达自己的爱意时,适值纤夫与本族一姑娘结婚成家,最终日本少女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不可能有结果,带着遗憾离开了中国。不久,她便病逝了。她的父亲把骨灰带回了神农溪,这位纤夫率领当地民众,以土家族亦歌亦舞的撒尔嗬仪式来悼慰少女的魂灵……
故事情节自然美丽而哀伤,但更震撼人们心灵的却是这种亦歌亦舞的撒尔嗬。相传,撒尔嗬源于土家人的先民——巴人古代的战舞和祭祀仪式。最早记载撒尔嗬起源的历史文献应为《隋书·地理志》:“始死,置尸馆舍,邻里少年,各持弓箭,绕尸而歌,以扣弓箭为节,其歌词说平生之乐事,以至终卒”。清朝《巴东县志》记载:“旧俗,殁之日,其家置酒食,邀亲友,鸣金伐鼓,歌舞达旦,或一夕或三五夕”。
这部影片再现了撒尔嗬仪式实景,其舞蹈如走一种虔敬神秘的巫步,足可表现人的哀婉深挚的祈愿,其歌词歌调有着一种说唱形式,在悼念亡灵的同时,也同时有着一种坚韧达观、乐天知命的意味……
撒尔嗬吔,撒尔嗬吔
天上那个日月万年那个梭呀
地上那个烟云转眼那个过啊
人走那个天地一场空呀
盖棺那个定论人凭说
吖是吖咪哄,吖是吖咪哄啊
这辈子吃了几多那个苦呀
下辈子会有几多乐喂
吖是吖咪哄,吖是吖咪哄啊
来来去去好比一场梦啊
生生死死都是一首歌
吖是吖咪哄,吖是吖咪哄啊
阎王那个叫我呀三更走哇
还要那个笑唱到那个五更歌
撒尔嗬吔,撒尔嗬吔
情妹妹那个翻了十八那个岭哎
憨哥哥那个爬了十八那个坡哎
吖是吖咪哄,吖是吖咪哄啊
阎王那个叫我呀三更走哇
还要那个笑唱到那个五更歌
撒尔嗬吔,撒尔嗬吔
阎王那个叫我呀三更走哇
还要那个笑唱到那个五更歌
阎王那个叫我呀三更走哇
还要那个笑唱到那个五更歌
撒尔嗬吔,撒尔嗬吔
……
那众多人的巫舞,那众多人的鼓乐,那众多人的挽歌,再加上夜色昏黑中那转动的星星点点的火把灯盏,是视觉上的盛宴,是听觉上的饕餮,更是心灵上的电光石火,令人眼角不知不觉地泛起泪花……
尤其是“阎王那个叫我呀三更走哇,还要那个笑唱到那个五更歌”这句歌词,是多么的坦然、乐观、无拘无束、自由洒脱,反映出一个部落、一个种族、一个群体在千百年的自然风雨和生存苦难中,所积淀所张扬出的一种性格、一种文化、一种风采。
人固有一死,如果非得像司马迁那样有意分个轻重的话,在我看来,人之死在自然意义上都不过是轻如鸿毛,但在社会种群、精神价值意义上有很多的是重如泰山。其实,一个人再卑微弱小,起码在三五人的一个家族构建中,失去一个人,就如失去了一个大支柱、大世界。所谓鸿毛之轻、泰山之重,不过是相对而言,往往在现实中,一个人的生死,是轻与重相统一、相融合的,哪能一言以蔽之呢?
古今中外,多少天灾、疫病、事故夺去了人们的生命,但更残酷的却是一次次所谓正义的或非正义的战争,涉及人性善恶、政治谋略、利益争夺,人们在战争面前更如草芥、蝼蚁。人类在生死绝境的临界点,骨子中、血液里既有一种绵厚的苟且偷生的韧劲,如磐石上之蒲草,也能自然爆发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放,如黑云下之孤城。
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不必多说了,此时我想到更多的是名不见经传、声不闻乡野的凡夫俗子。
记得我小时候,村里有一叫“傻伍子”的小老头,干瘦矮小,一双发着光的小眼睛,一小绺稀疏的花白山羊胡子,一个人过活,狡黠、干练而又孤僻、神秘,他的身世及来龙去脉我当时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那么小,就已经感觉出他与我们村中的这个大家族的人不一样。他是一种特殊的孤独的喜性的弱小的存在,人们叫他”傻伍子”,可我自始至终都没感觉出他傻来。
听说他会相面、算卦,男男女女在街上一见他就打趣道:“伍子,给咱算算卦,今天我打牌是输是赢?”“伍子,给你妹子算一卦,我婆婆还能活多少年?”“伍子,来,给我算算,我家那驴快生了,它是生草驴呢还是生叫驴哩?”“伍子,算算,算算,算算哪个老娘们会爬到你炕上,给你生个小伍子,哈哈哈!”……
他住的土坯房离我家不过五六十米距离,是我家的常客,因为我家是打麻将的小牌场,我母亲也会让他给我相面,把我全身每个角落的痣都翻来覆去地让他看,把我都摆弄懵了。他端详了我几秒钟,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小子长大后有点儿出息,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在咱们村也算个让人尊敬的人物,不过他左脸上的那颗痣不好,嗯,犯孤单……”母亲问怎么犯孤单,他笑笑不语,调侃道:“嘿嘿,我哪会相命算卦哟,人们都是瞎掰活,瞎掰活,人们一瞎掰活了,我也就被迫跟着瞎掰活……”
他对我们都是很好的,与同村的我的姥爷、姥姥关系也好,他嘴馋,嘴馋的人手艺大多不错,他自己爱炖一些鸡鸭鱼肉,往往邀请姥爷、姥姥、母亲去吃,我这小尾巴跟着他们也享了不少口福。姥爷爱喝酒,伍子就成了我姥爷的酒友,姥姥爱吸烟,伍子就成了我姥姥的烟友,母亲爱打牌,伍子就成了我母亲的牌友……
有一天,我跟着一些大孩子去村东玩,我突然看见河坑里黄土下半遮半掩地埋着一具婴儿的尸体,面朝下趴着,小脑袋呈露得较多,应该是早夭儿,被草草埋了,可能被野狗又半刨了出来吧……我那时不过五六岁,吓坏了,赶紧回到家里,吃饭时都想呕吐,最后才把看到的事儿说给大人听,伍子正好在我家蹭饭,他听说后,沙哑着嗓子说:“那怎么行,毕竟曾是条小生命,得入土为安,不管是谁家的早夭儿,都得埋好,我去吧……”他从我家院中抄起一把铁锨,就去了村东。
可是,伍子的命运是他自己算不到也顾不了的吧。那天,他正经过他邻居院门外拴着的一匹大棕马旁,大棕马突然尥了一大蹶子,正踢在他的肚子上,他痛苦地倒地翻滚嚎叫……
我跟着母亲去看望他时,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恶臭,在低矮昏暗的屋中,他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稍近一些,我看到他嘴唇旁长了黑黑密密的胡须,怎么胡子长这么密、这么黑?正诧异间,突然那丛黑胡须竟嗡地一声飞了起来,我不由打了一个机灵,原来是一群黑苍蝇!母亲安慰着他,一丝苦笑隐隐地出现在他又黑又黄又白的面庞上,他喃喃道:“哎,命哟,想不到被畜牲害了……他们也不给我治病……闺女,我好了,咱们接着吃好的……疼,肚子……”母亲掀开他身上搭着的一条破衾被,不由睁大眼睛,惊吓地捂住了嘴,原来,他肚子上竟是密密地蠕动着的白色蛆虫……母亲拉着我从他屋子里跑了出来,满眼是泪……
没几天,伍子死了,没人帮他出殡,人们气愤不过,纷纷指责那匹大棕马的主人。后来,伍子终于入土为安了,小小的一座孤坟……姥姥和母亲常去伍子坟前烧些纸钱,时不时念叨着他的好……
没过三四年,我的母亲病逝了,似乎也印证了伍子给我相面时的说的话,说我“犯孤单”。是啊,刚八九岁就没有了妈,怎么不孤单……
看着听着感受着亦歌亦舞亦哭亦呼亦祈亦祷的撒尔嗬,忽又想到姥姥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姥姥:“伍子就是一根野稗子,在地里满眼都是,看着柔柔弱弱的,可根须伸得长、扎得深,你想把它连根揪出来,那绝对办不到,就是把它的茎叶拔断了,它的根还是出不来,你说韧不韧,韧着哩,野着哩……”
母亲:“可还是被撅断咧,可惜了的……昨晚,还梦见他了,他手里拿着一壶酒,向我嘿嘿傻笑着……”
姥姥:“他这个胡子,呵呵,他排行老五,与他的哥哥们在西北一起当土匪,他后来金盆洗手了,回到咱们村子,他的几个哥哥后来死的死,没的没,他呢,最终也没落个好下场,都是命哟……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支唱野稗草的儿歌吗?”
母亲:“哦?好像全忘记了,要是你能哼个调出来,也许我就能想起来的。”
……
影片中有人对日本少女祭之以撒尔嗬,现实中有多少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过如一棵野稗草,在风雨中摇曳摧折,又会被谁惦念、祈愿呢?可人总得顽强生存、好好生活下去……
野稗草呀,野稗草
风来雨来你不倒
麦子绿绿你青青
麦子熟了你不老
野稗草呀,野稗草
牛羊的嘴巴人们的脚
庄稼里面总嫌你多
庄稼外面不嫌你少
野稗草呀,野稗草
茎叶可断根难扰
天火烧起地成灰
春雨一浇又疯了
……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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