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乡村感觉|小说

王祖芳:约吗?|短小说

文/寒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987年夏,那个难熬的季节,我和侯小智从苏州大学毕业,一起被分配到了一所乡村中学。在苏大时,我们互相叫对方的绰号。侯说这样会让哥们感觉亲近,少些寂寞。于是就这样疯狂起来,他叫我老牛,我叫他猴子。同室的是两位苏北汉子,一黑一黄,黑的叫胡利,黄的叫王朗。两汉子对我们的绰号老早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便也随着叫得起劲。我就很友好地叫他俩老狐狸和黄鼠狼。结果两汉子都忙把紫色牙床凸现出来,一副跳抽筋迪斯科的样子。
我这个人喜欢幻想,喜欢胡乱写些东西给我的“一米六”看。“一米六”是我高中时的初恋,大学没考上,就蹲在了乡下的一所小学里代课。临毕业,知道分配去向后,我就有些气馁地告诉她,我回老家了,到时咱就一条战壕里摸打滚爬了。“一米六”显然很不高兴,因为她常吹嘘的男友竟是个乡村教师,埋怨我不下二十次,于是我皱了十九次眉头。我跟猴子讲了这些,他说这危险了,又说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恋人?情人?玩过真的吗?我说你少放几个猴屁,鬼才玩真的!猴子耸耸瘦肩,一副不满足的样子。
“一米六”显然不安于我的光临,准备到镇办厂去工作了。临走前的那晚,她搭我的二手自行车一道去镇上看场电影。电影很乏味,也很通俗,情节好像是这样的:他真心爱她,她也真心爱他,但最终他失去了她,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失去了她。“一米六”很激动,我也忙表示理解万岁。回来的路上,可能有些心潮澎湃,我一不小心,就骑着老爷车冲进了一条臭水沟里。“书呆子!”“一米六”从水里爬出来,甩下这么一句,就自顾自走了,头也懒得回一下。
我对我的地理专业不怎么感兴趣,但学生们的热情出乎意料,我对他们讲长江长城黄山黄河什么的,穿插一点苏州园林扬州美女,他们便像猫一般静听,连放屁都轻手轻脚。我便觉得自己是地球的主宰,我拥有了整个世界。“一米六”却对我的自得其乐相当反感,并很快把我忘了。那天骑车到学校,车子挺漂亮,凤凰牌的,是我一直想给她买而买不起的那种。
她站在门口,一副挺少女的样,用一根玉指把我一勾就勾了出来。其时我正起劲地讲着珠峰,她昂首挺胸的样子,从而让我有机会产生联想,发觉都是同样的高不可攀。她说咱好聚好散吧。我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我大学都不敢谈恋爱,我已经二十四了……她说二十四就熬不住了?要不今晚你……我说见你妈的大头鬼!谁要你……还没等我把一些话好意思说出来,她就走了,甩给我一个轻盈而难忘的背影。
猴子下课后知道了,挺替我惋惜,口气就像一位勤俭的老农,错过了一个适时播种的季节。你这人太不珍惜了,太不珍惜了。他连说了我几句,还把课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生物系毕业的猴子可能于生理卫生的某些章节看得太多,研究得过于透彻,终于在第二学年的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与一位留了二级的初三女生动了真格。当他把消息告诉我时,我正心不在焉地看《飞鸟集》,我当场蹦了起来,眼镜也差点飞出床外。我说你找死了,你去死吧,你死定了。
不出我之所料,女孩家长像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操着扁担、锄头等家伙就打上门来。猴子抱头鼠窜,机智勇敢地躲进了女厕所。家长说,臭小子你敢勾引我女儿,吃了癞蛤蟆胆,有种就给我滚出来!
我尽管很害怕,为了朋友,还是颤悠悠挺身而出。好一个“四只眼”!来势凶猛看来是女孩父亲的老农冲我叫道,手指如鱼叉直指我凉凉的鼻尖:好一个讲义气的狐朋狗友!我今天找不到那个臭小子,先一扁担砸了你再讲!
此时,我反而很镇静了,心想难道让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老农面前苦苦哀求不成?这样岂不让“一米六”笑煞,或者笑昏在大老粗暴发户厂长先生的怀里?死则死耳,何饶舌也!我睁大眼睛,盯着老农。遗憾的是,扁担始终没见砸下来,一位黄脸婆紧紧抓住老农的手腕不放,眼里分明有泪花滚动。她说难道就没法了吗?难道就没其他法子了吗?
后来我就按照老农的意思送去了二千元钱,事情似乎挺平静地了结了。钱是几个兄弟们千辛万苦筹集来的,每个月100多元工资,能剩多少?经过村里几位民办教师的精心策划,认真的猴子也准备提着两斤泥鳅去老农家提亲了。
然而风云再起,一个暗恋女孩多时的同班同学向上级教育部门写了控告信揭发了此事,倒霉的猴子立即撞上了“高压线”。上车子前,屁滚尿流的猴子挺动情地望着我,说老牛,老牛兄弟,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女孩。我点点头,抬头望望天,天真蓝,如一泓秋水。
其实,爱应该不是一种罪,我想。比如说老狐狸的夫人,那是他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从高三班骗来的;再如黄鼠狼太太,是她自己不顾开除学籍主动投入他温暖怀抱的,他们都爱,很平等。于是,我就有些为猴子鸣不平,我总想要是女孩不是他的学生,或者女孩已经长大了,总不会去吃官司吧?
那晚天很好,彩霞满天。自从猴子走后,吃过晚饭就没人跟我下围棋、海吹神聊了。我只能听听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认真检阅一下自己所住的简陋的宿舍,里面所剩无几的食物,想些不切实际的心事,然后我就走出校门,迈向田野。
深秋的乡村,庄稼都收割完了,光秃秃的,于是我发觉这时的乡村简直是个假正经的大和尚,而我即使不是和尚,也像田野里剩个花梗的蒲公英,光秃秃的。春天就不这样,春天的乡村是个灵秀的女孩,岁岁增长,却永远长不大,因此就留给人永远的希望,永恒的遐想。
当然这些都是感觉而已,一个人只要没死,总会有感觉的,可我还是发现,到乡村的这么二年,其他没长进,仅仅是感觉,前所未有的突飞猛进。人怎能没感觉呢?离开感觉,我活不成!
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旋转的玻璃球,晶莹剔透,乡村就住在里面,一切看起来一目了然:猴子在那个岛屿中的劳改农场里,扛着巨石,汗如雨下,被烈日晒得如一只真正的热带狒狒。我说,猴子,累不累?他冲我一笑,笑得龇牙咧嘴,很难看,眼泪却下来了。我说,你放心,女孩还等着你。
紧接着转过的是“一米六”,修长的双腿正夹在一辆本田摩托车后座上,秀发长舞,衣袂飘飘,在乡村的田野里兜风。驾驶者的脸如马路般宽阔,被两大块黑色玻璃遮着。在我面前一掠而过的瞬间,“一米六”冲我翘一红唇:“书呆子,教你的臭书去吧!”
模样狰狞,如一个凶相毕露的女特务。我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一米六”翘臀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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