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王海燕《雪姨的故事》(下)

文/王海燕

【作者简介】王海燕,网名行云流水,喜爱音乐与文字。喜欢塞万提斯 的一句名言:笔乃心灵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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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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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三年后,雪姨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看着虎头虎脑的两个大胖小子,丈夫整天乐得合不上嘴,摸着还不懂事的孩子的头说:“快快长吧!长大又是两个好劳动力,好顶门立户……”雪姨怒气冲冲地打断丈夫的话:“我的儿子才不当农民!我的儿子都要当大学生!”老实巴交的丈夫诧异妻子何来这股怒气,张张嘴巴又闭上,妻子进门来勤俭持家能干的名声远扬乡里,因而丈夫一向对她敬重有加。

心中充满了对孩子寄以的希望,雪姨浑身有使不完力气,吃苦耐劳的两夫妻把日子过得有生有色,两个儿子也争气,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年级第一名,这可比物质生活富足给雪姨带来的荣光更让她快乐满足,雪姨泛着红光的脸上总是汪着笑,一种不自觉的喜悦。

命运是个促狭鬼,看不得你幸福美满,一帆风顺,总是要在你春风得意时,绕到你背后狠狠地推你一把,或是沼泽,或是深渊,跌入了,与你以往的人生便成了两个世界。

灾难来得毫无征兆。

大儿子上初中那年夏天,风调雨顺,雪姨家的庄稼长势喜人,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两夫妻喜得合不扰嘴儿。那天临近中午,丈夫照例要到河对岸的地里查看庄稼,雪姨照例嘱咐丈夫快点回来别误了吃午饭,可是,在饭在锅里还没煮烂,菜在砧板上还没切好,丈夫就回来了,是被众人用木板抬回来的。

七月雨季,正是讯期,河水暴涨,可村里几个不知深浅的男孩子背着家人相约溜去河里洗澡,一家是兄弟俩去的,弟弟下去了,立刻不见了影儿,哥哥一急,跟着跳下去救弟弟。那是一个水中深涡,据说有三米的水深,按乡人迷信说法,那是淹死鬼的陷井,专等勾人魂儿与其作伴的。眼见兄弟俩瞬间被河水吞没,岸上的孩子大声哭喊着救命,乱成一团,孙阿姨的丈夫刚巧经过,目睹了兄弟俩落水的瞬间,飞奔到河岸,穿着衣服跳入水中,在水下摸索好久,没找到两个孩子,他浮上来透口气,当时已经体力不支,可想了想,他又潜入水中,这次却再也没上来。当村里人赶到,打捞起来的,是三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大多数人一辈子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大灾难大悲痛,永远不能切身体会什么是天蹋下来的感觉,那一刻,雪姨真的感觉到天蹋下来了,她疯了似的扑到丈夫身上,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胸口,骂道:“你逞啥能!你水性不好你不知道吗!你救人家娃,你的娃谁救!你的娃都得饿死!你给我起来!起来!”雪姨咬牙切齿地骂着,下死力捶打着丈夫冰冷的尸体。当时七月流火的天气,雪姨却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彻骨的凉气在游窜,冻得她浑身发颤,牙齿震震作响,声音抖得再说不岀话了。两个儿子抱着妈妈,拼命地试图把妈妈从爸爸的尸体旁拉开,可雪姨像铸在那里,在儿子的怀里抖成一团,让儿子抱不稳她,她不住地打着干噎,眼睛怕人地瞪视着丈夫,眼里没有一滴泪。

“这女人怕是疯了。”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两个儿子害怕地抱着妈妈大哭着。

雪姨没有疯。

一夜之间,她原来一头乌发变得半白,人一下子苍老憔悴了,在处理丈夫后事时,她异常冷静,但始终没有掉一滴泪。村里人怪她:“这女人太狠心,丈夫死了没流一滴泪。”“这女人又一路,据说她小时候就傻里傻气的。”话飘到两个孩子耳中,心中为妈妈不平,却又不敢言,爸爸不在了,以后在村里诸事都得忍耐,没了父亲的孩子在心里先就怯了下来。

在丈夫下葬那天晚上,从雪姨的家里传出了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凄惨得令闻者动容,听者伤心。雪姨的两个儿子守在妈妈紧闭的房门口,相视无言落泪。

逝者安息,活着的人总要生活。雪姨没精力悲伤,两个孩子要抚养,这个家要她支撑,她必须扛起丈夫扔给她这副担子。可是一个女人再能干,没了男人的帮衬,在当时的农村也难以扭转日渐贫困的日子,大儿子上初三时,雪姨家已是家徒四壁,生计艰难。懂事的儿子看着妈妈终日劳累,形容日渐憔悴,心疼不已,经过一番私下商量,小哥俩跟妈妈说不念书了。雪姨当时一怔,继而大怒,顺手操起烧火棍向两个孩子身上打去,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我这辈子还有啥念兴!还不是想你们能当大学生!你们不念书,干脆拿绳勒死我得了!叫你不念书!叫你不念书!”棍子雨点般落在两个孩子身上,两个孩子不躲也不哭,直溜溜地跪在妈妈面前。雪姨扔掉棍子,回身坐在炕沿上失声痛哭。

雪姨明白,现在家境,供两个学生是不可能了,但雪姨那个大学梦必须要有一个儿子去实现,就是这信念一直支撑着她坚强如铁,关系到两个孩子的前途命运,做母亲的也无权选择,就把决定权交给老天吧,雪姨让两个儿子抓阄决定谁上学。由大儿子写的纸条,团好后哥哥让弟弟先抓,弟弟幸运地抓到“上学”两个字,哥哥把剩下纸团弹到地上,一脸羡慕地对弟弟说:“好好学吧!哥干活供你。”哥俩走出母亲房门时,雪姨捡起地上丢弃的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上学。”雪姨的泪又忍不住了。

有了大儿子的帮衬,雪姨的操劳缓解了一些,但家境并没好转多少,一家人清苦度日,冬天腌一缸咸菜,夏天下一缸酱,这基本上就是一家人全年下饭的菜,一年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母子三个却很快乐充实。小儿子也争气,初三联考时考了全县第一名,被县重点高中免试录取,校长坐着小车亲自来到家里,并资助200元钱。此事轰动全村,让那些平日看不起这孤儿寡妇的人们刮目相看,走路碰面时也打招呼了。雪姨心里像跳动着一团火苗,温暖明亮满是希望。

又过三年,小儿子不负众望,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省内一所不错的大学,也是这年,家乡发大水,淹了庄稼,收成减半,雪姨家的境况更艰难了,在亲友中东挪西借,总算凑足小儿子并不算昂贵但在雪姨家却是天文数字的学费与生活费。在小儿子上学的前一天晚上,雪姨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对小儿子说:“孩子,你算出息了,也圆了妈的梦。你要好好学,将来找到好工作,挣了钱,妈不求你回报,但你一定要对你哥好!他要是上学,他也一定是大学生。”小儿子使劲地点着头,大儿子在一旁红了眼圈儿。

雪姨讲到这儿,眼里闪动着亮亮的泪光。“他们兄弟俩感情这么好,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你,困难都是暂时的,阿姨,你的福日子在后面呢。”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嗯。日子再苦再难,咬咬牙也就过来了,昨天天大的事儿,过去了也就不是事儿了,人得往前看,向前看都是盼头。”雪姨又笑了。

我当时刚参加工作不久,每月工资也没多少,临下车前,我把五十元钱塞到雪姨手里:“阿姨,我读书时家境也不好,我知道做学生很苦,这点钱给弟弟买点吃的。”“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不嫌弃和我坐一起,给我买饭又听我唠叨,这就够了!你是好姑娘,我谢谢你了!”雪姨死命地把钱塞进我的包里,推着我离开车厢。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徐徐开走,雪姨那张充满笑容质朴的脸贴在车窗上,渐渐远去,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激动的情绪……

“平素里,我们总觉日子不顺意,太多事情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去发展,生活与挫折的重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时,总会心生怨念:是不是只有我是失宠于上天的孩子,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会没有变得更好,而不是坦然接受现状,心平气和地努力地一点点走出困境。我们这些小灾小难在那些更大的不幸面前不过颗粒尘埃。人家都没有哭,我们凭什么叹气!”

朋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为自己的讲述做了如上的总结。

我拿起另一杯茶,微微地抿了一口,一丝苦涩倾刻在口中漾开,继而又生出一股纯香,清淡绵长,生活多像饮茶,你觉得苦便是苦的,你觉得香它就是香的,苦辣酸甜的滋味决定于你的心态。

“昨天天大的事儿,过去了也就不是事儿,人得向前看,向前看都是盼头。”雪姨的话依然清晰在耳,我的目光缓缓望向窗外,城市的黄昏沉遁进一个孔雀蓝的世界,莹澈,温暖,天际,印着一弯淡淡的月痕,月牙儿上正汪着一抹轻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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