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从苍溪县城往东北行驶百十公里进入石马乡地界。石马乡原有不少面积在宋、元、明、清时期划归过南江县,在民国24年至38年先后划由苍溪县、巴中县、南江县管辖。1951年成立苍溪县石马乡。明代建石马场时,挖出二石,因其形似马,故名石马。数十年前有人说石马乡“鸡鸣三专四县”,“三个行政专区”为南充、广元、绵阳,“四县”为苍溪县、巴中县、南江县、旺苍县。时光荏苒,石马乡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驿站。一,永远的橄榄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南充地区第二缫丝厂调配到离苍溪县城118公里的石马乡蚕茧收购站工作。那时县城通往石马乡是碎石公路,山高路窄弯多,道路泥泞,若遇雨雪天班车停班,正常日子跑一趟要行驶10小时以上,遇上堵车当天就难以到达。我对关切我“发配”到偏远山区工作的亲人们表示感谢。其实,蚕茧收购站的工作季节性很强,于是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就有更多的闲暇时光读书写作,“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是我的向往。到石马后,乡邮电所寋大叔成为我的新朋友。我第一次在寋大叔面前递上投稿信,赓即,他对我投来敬佩的目光。可能他想,他在这穷乡僻壤工作多年,第一次有作者投的稿件通过他的手传递到远方。通过简短对话,他得知我是蚕茧收购站的新员工,他原来敬佩的目光变成了敬慕,说你那可是最好的单位呀!我点头笑笑,觉得眼前这位脸黑牙白的大叔很慈祥,他身着的橄榄绿上衣很旧但干净。半支烟的工夫,厚厚的一叠报刊与信件被他分整完毕,装入橄榄绿邮包挎肩上,怀里抱着少许报刊走出邮电所。小学期间,我有一位父母在县邮电局工作的同学,在放学的路上,他用拇指与食指合成圈儿问我读啥,我看是一个圈儿,我说读“ling”,零蛋的零,他说错,应读“dong”,读山洞的洞。他伸一根指头说那个不读“yi”,该读“幺”,幺妹的幺,一个七样的勾儿不读“qi”,要读“拐”,拐弯的拐。他自豪地说,他父母每天在家里对话,经常是将“0707呼叫成”洞拐洞拐”,“1212”呼叫成“yao er yao er ”,好多次,他以为父母在叫他,于是闹出不少笑话。他自豪极了,说他父母经常在家里背诵电报密码。在石马乡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我去过寋大叔的家。寋大叔的家在山沟里,他家住的是茅草房。我说,你的茅草房早该重新盖了。他说他的钱还没凑够。他说乡上的邮电代办员又不是邮电局的正式编制,工资也不高,所以上半天他除了下乡送邮件还得在家里弄几把田里地里的活。此时我才知他原来只是一个代办员,代办员是一个临时工。听了寋大叔的话,我的心沉到极点。寋大叔每天只要听到一声特别的喇叭声,就知道是班车到了,就要跑步来到班车门口提走或扛走邮包,有重要邮件时他会等待到后半夜。过后有多个傍晚,我与寋大叔相会在班车前,遇上大邮包我就搭手与寋大叔一起抬。次数一多,场镇上有居民称赞我是一个好青年。一听夸奖,我不好意思了,脸“腾”一下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那些人哪知道我是想在第一时间能拿到我在邮袋里的信函。不瞒各位,到后来我却越来越怕见到那绿色的邮包,只因我投出去的大多数小说散文稿件都石沉大海,累计收到的上百封邮件全是退稿信。有时邮包里有文学杂志,寋大叔也信手翻翻,随口一句,你的登了没?我脸发烫,说,快了。其实,我真不想我的退稿信再创新高,我觉得寋大叔送信件到站上递给我东西时笑笑就走了,没说过多的话。我有好多次都不敢拆开信封去读那一封封千篇一律的铅字退稿信。后来,一件荒诞但铭刻在我心灵深处的事发生了。冬季,是我们行业的淡季,收烘设施维修完成后就是守站,说白了冬天啥事可以不做,但必须留一人吃住在站上。入冬后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读书与写作,可是退稿信仍没刹住车似的扑面而来。眼看新的一年又来临,我还没有半个字发表在文学杂志上。读过刊物上的作品,总认为自己写的不比杂志上的差。对现实不理解了,就同情起历史上文人,有人“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想到自己同样处于“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境地,同时想起世上的“愁人”都在借酒消愁。一天晚上我喝下大半瓶高粱酒,还是不能入睡,就大着胆子服下十多颗安眠药,想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迎新年。结果,我再次醒来,已是新年的第二天。事情很简单,三天前,寋大叔为我送信件,没敲开蚕茧站的老式木制大门,心想可能是我通宵写作白天还在睡,第二天没敲开,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情况异常,借来木梯子从围墙翻进来,撞开我的门才发现我已经人事不省。寋大叔请来医生对我进行一番抢救,在床前陪了我一夜,天一亮他从家里拿来鸡蛋,为我煮了一碗荷包蛋,我一口气吃下肚,真香!我目光中含着泪,望着与我无亲无故的大叔。他看着我笑笑说,你这娃子咋的?有吃的,有穿的,还有啥想不开的?面对寋大叔的问话,我勾下了头。在病床上,我拆开了三封退稿信,第四封也是退稿信,但不是写给我的。信上这样说:“小李,你好!我才调入编辑部不久,得知你是一位只读过小学五年级,患上肌肉萎缩症的小姑娘,境遇令我心疼,你的来稿《登山》文字不长,我细读了两遍,立意很好,但人物太雕刻化了,缺乏真实感,于是退给你再作修改。我推算过,这是你的第199封退稿信,不过请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的。过后我会多寄些稿纸给你,是我们编辑部的心意。祝你新春愉快,下次见!编辑:张大姐1986年12 月12日”当年是一个乡邮电代办员的爱和他转给我的那封编辑部装错信封的退稿信让我振作起来的,两年后,我的业余创作才渐入佳境……几十年来人们从家装电话、BB机、手机、电子邮箱一路走到今天,邮电(邮政)这棵连天接地,与人共舞的树更加多姿多彩了,但在我心灵深处永远珍藏着一片橄榄绿。二,在方言中行走石马场地处山梁上,清晨凉意浓重,行走的石板路面溶入浓雾中。雾茫茫,山峦成洋,小街就有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感觉。人生注定一个人都不会在原地行走,于是一个人只要多默思几次杨炯的诗句“心如铁石,气若风云”,心里立即得以平复。一个当场天的中午,我去乡政府打电话(那年月我们蚕茧站没有电话,凡事只能去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一路上我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飘入耳朵的声音总像在唱歌,尾音特别重,仿佛一句话不拖够节拍就不完整似的。从供销社门口经过,那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乡供销社一年四季都有收购内容。大山里的中药材、烤烟、棕丝、蓑草、黄麻、活蛇等。可能又到了收黄麻的季节,人特别多,人群中女人的呼叫声最尖锐,没在意从人群中传出一句:“二女子,你死达没有?”那头应一句;“三达达,我还没有死倒。”噫!还有这样问答的?还是楞头青的我,听了那些对话心里只觉得好奇,但表情上要装出旁若无事的样子,不能在站上师傅们面前大惊小怪的,于是那句“怪话或笑话”只好埋藏在心里,没想到一句“……你死达没有?”最终在与苍溪县接壤的南江县的一户蚕农家里才得以解谜。蚕茧收购中环节多,每张茧票要有:填票、司秤、核算、复核、出纳、统计六道程序,茧票上要填写好:日期、乡村组、姓名、蚕茧类别、单价、金额、合计。每晚统计结束,都会查出当日茧款的多付与少付。在1986年夏天的一晚上,我跟随师傅出征去“撵款”。“撵款”是我们的行话,就是亲自上门追回当日多付出去的茧款。这次的“撵款”额为267元。初夏的夜出奇的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我在师傅身后高一脚低一脚行走,手电光多半缠绕在我脚下。从小到大我没有走过乡间夜路,每一步都在写“悲壮”二字。行走了20多里山路,我们摸到姓蒋的蚕农家。狗声狂吠,是队长帮我们叫开的门。手电光打在开门的人额头上,那人额头上有个包。队长问:“蒋哥子,你脑壳上有个包,是咋块的?”蒋哥子答句:“不晓得咋快的,这人一天昏浊浊的,下午上山抬石头,下嗒雨,路滑他妈的,拌了一跤子,碰达的!”一问一答,全是方言,听得我想笑。进屋后,我们说明了来意,一再表明是我们工作失误,对不起打扰了他们了。老蒋掏出卖茧子票的底联,与我们存根上的数据吻合。老蒋说:“晌午卖完茧子,我婆娘她说她死了多久都莫求死倒。”队长接话:“幸好她和你都莫求死倒,要不这钱还要不上。”通过对话,我暗暗地想,悟到石马这一带人将“取得,领到手,获得”的意思用“使”字代替。我们却将“使”意指认为“死”意,难怪引出我认为是笑话。这次“撵款”还算顺利。过后我留意总结过身边的方言,觉得其乐无穷,借此转述几句:1,“今年子这老爷干的,谷子长得也不展劲!”2,“你哈眉日眼的,尽乱球的整!”3,“我日笨,你好看笑手儿哟!”4,“你打个定子看,今年娃儿考语文作文写啥子?”5,“二娃子捡柴,从山上滚下来,绊得血骨淋当的。”……要说方言中的形容词最为形象与生动:如:“干架子”、“翻顽”、“烧烘烘的”、“淡屁疼”、“麻麻柞柞”、“褛眉日眼”、“弯酸”、“麻熘些”、“打翻天印儿”、“麻广广”、“扯拐”、“日怂”、“惊风活扯”、“心口子厚”……方言最什么?我认为方言是“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方言也是“故人入主我梦,明我长相思”,方言更是“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一方人一定能铸就他乡辉煌。三,烤红苕轶事各地茧站地盘大,房子多,季节性强,待遇高,在当地是令人羡慕的好单位。茧站烘蚕茧的需要,一年四季茧站都有烧不完的煤炭,煤中有不少上等块煤。那年入冬不久我们站上就生一个带烟囱的火炉子取暖,在火炉盖板上煨上一壶水,沏茶,尽管我们不在“野泉烟火”的境地,但仍就有“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的感觉。苍溪人闲聊也叫吹牛,吹壳子,吹牛壳子。我与同事宝娃子也就吹,天天吹,不过再好听牛壳子吹久了也就不好听了,此时不知是谁先想到让火炉子发挥出新的价值,在炉子上烤红苕。红苕是一种叫“甘薯”的块根作物,最早种植于美洲中部墨西哥一带,明朝引入中国。有资料显示红苕:“大如拳头,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用,产量高,广种耐瘠。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润泽可食……”苍溪人谁都熟悉红苕,特别是嘉陵江对岸的“河西”曾流传一首歌谣:“点儿低,过河西,红苕叶子两筲箕,说话一个猪声气……”歌谣是河西人改革开放前的生活写照。那些年月,当红苕叶子在红苕藤藤上长得郁郁葱葱时,农妇们大背大背地摘回家,经过选择、切细、水淘、过滤、短时高温臜煮、最后打涝出锅浸腌在木桶、水缸、水池里,上面压上石头,盖上盖,两三日后便发酵成酸味,一批接一批轮番加工,用于人和猪大半年食用……一冬下来,我们烤了多少个红苕没统计过,但我却总结出烤红苕的法子:“一翻二捏三拍四吹。” 一翻,有顺次的翻动,是一个红苕由生到熟的关键;二捏,过一会用拇子与食子捏红苕的生硬程度;三拍,拍净红苕上的泥土与煤尘;四吹,烤熟了的红苕要在手中交替,轮换散热,温度略降,用手掰开,红苕香气扑鼻,但这时还不能急于去吃,嘴与红苕始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持续均匀地哈气,吹散红苕内心的高温,多番之后,滚烫的红苕稍稍变冷,才可享用。否则烫红苕吞咽后,一路下去会烧到心窝子里。原本生活中有人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形容一件事物,同理可得“心急吃不得烤红苕”,这也是我的生活体验。我们茧站人冬天是温暖的,也是幸福的。但不曾料到我在温暖的冬天却遭遇到“烤红苕”的打击。都说“茧站出懒人”,这句嘲讽可能与茧站人的生活规律有关。冬天的茧站人仿佛也在冬休眠,动得少,我同样也是,有火烤有烤红苕吃有茶喝,于是我也就慢慢爱上了烤红苕,由原来一天吃1至2个,变成了每天不煮饭,只吃烤红苕。冬去春来,我的身体出情况了:烧心反胃,冒酸水……后来我只得成为县中医院的常客,每次从医院出来怀里都抱着大包大包的中药。医生说:“红苕中含有大量氧化酶,氧化酶容易在肠胃里产生大量二氧化碳气体,一个人红苕吃得过多,会出现腹胀、打嗝、放屁……红苕里含糖量高,吃多了可产生大量胃酸,出现烧心……”后来三四十年的工作经历中,青年时期的“烤红苕轶事”让我更加明白了“物极必反”四个字的重量,在事与物面前我变得“小心翼翼”。眼下,我已列入退休人员的队伍,生活中我将红苕例为粗粮杂粮。我认为一个人对任何食材“食”可而止,不失一种高雅的生活境界。世界著名画家梵高有一幅画叫《吃土豆的人》。梵高在给他朋友提奥的信里说:“我一直想强调这些在灯下吃土豆的人,盘中取食所用的正是在田里掘地的同一双手,因此这幅画代表了手的操劳……”我妄想,若某一天谁画出一幅名叫《吃烤红苕的人》的画,期待他画中吃烤红苕的嘴,展现出一种自然。(完)【作者简介】王建平,四川苍溪县人,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阅读悦读》《精短小说》签约作家,有作品散见《小说月刊》《四川文学》《小说林》《青年作家》等报刊,曾有作品获奖并入选丛书、选入《语文网》高考模拟试卷。出版小说集《那一盏灯》和《甜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