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前唱大戏

对于过去,母亲从来不愿过多谈起,只是偶尔说起我儿时的一些往事时,才津津乐道起来。一次,母亲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你小的时候,都是你姥娘把你看起来的。”这便勾起了我对姥娘无尽的怀念。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并没有姥娘的一点印象。母亲说,等你记事儿时,你姥娘已经回到关里去了。关里在哪里?小的时候只是感觉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于是,我在母亲只言片语的回忆中努力拼接着姥娘的印象,搜寻着姥娘和她孩子们的苦难一生。

姥娘育有一男三女,分别是大舅树礼、大姨秀兰、母亲秀芹和小姨秀梅。母亲说,没有你大姨,我们就活不到现在,早就饿死了,也就不会有你们。母亲总是把三年困难时期,称为挨饿的时候。那时大姨刚出嫁,挨饿的时候是大姨把棉被嫁妆等偷偷卖掉,买粮食接济姥娘一大家人。后来仍然无法生存下去,大姨便在别人的介绍下去了东北,安顿下来后便把姥娘一大家人接了过去。母亲说,那年她才十五岁,小姨年龄更小。

我的生日和大姨家的妹妹只差四天。当父母出工干活的时候,姥娘便担负起了照看我们两个的任务。当我哭的时候,姥娘是否抱着我轻轻拍我入睡?当我饿的时候,她是否把咀嚼过的玉米饼子送到我的嘴里?当我能跑的时候,她是否颠着小脚在后面紧紧跟着,害怕我摔倒?母亲说,一次我被大车的车套给绊摔了,磕到了嘴,嘴唇肿得很高,一吃奶就哭闹。因为这,姥娘心疼了好一阵子。从那以后,照看我们更加用心了。

听母亲讲,姥爷很会讲故事,常引得山村的孩子们围着他瞪大眼睛听。母亲就曾经给我讲过“勤劳善良的孩子上山砍柴敲神铜锣要什么有什么,奸诈懒惰的人敲神铜锣被拧长鼻子”的故事,这都是姥爷讲给她的。姥爷还会很多谜语,母亲给我出的谜语,我现在还记得一个,“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姥爷的影像,是后来在小姨家的相框里看到的。一张黑白照片里,外公戴着一顶棉帽子,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两手放在膝盖处,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后面站着小姨,一条长长的大辫子顺在胸前。姥娘呢,母亲说姥娘会唱很多儿歌、民谣。她最喜欢的儿歌就是“拉大锯,扯大锯”,唱的时候一边拉着我的双手一边左右摇摆着有节奏唱——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门前唱大戏。

爹也去,娘也去,

就是不让俺的小小儿去。

然后一顿,我便哈哈大笑起来,她也笑起来。

还有“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其他的母亲说都忘记了。

我现在仍然保留着一张珍贵的照片,是我和外婆唯一一张同框的照片。照片上外婆坐在椅子上,身材显得瘦弱,黑棉袄,黑棉裤,黑布鞋,只有缠足的白色绷带格外显眼。大姨和母亲分别站在外婆的后面,我姐和大姨家的三哥站在外婆的两侧,我和大姨家的妹妹紧挨着外婆站在外婆的腿两边。妹妹手里攥着两个苹果,给我的两个苹果照相前就被我吃肚子里了。我穿着一件带花点的小棉袄,左手搭在外婆的腿上,好像还有点的站不稳的样子,在拍摄的一瞬间,外婆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为我找着平衡。

外婆在东北大概生活了有十多年吧,当博兴老家不再挨饿的时候便跟着大舅一家搬了回来。小姨留在了东北,那时小姨还没有结婚,和大姨一家住在一起。在我的印象里,有关姥娘家的最初记忆是姥爷去世的时候。记得一天早晨,应该是收到了姥爷去世的电报或者信件,大姨、母亲和小姨都痛哭了起来。这在那时的我看来十分诧异,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最令我难忘的是大姨家的二哥,他躺在我家的北炕上哭得特别伤心,不停地用脚蹬踏着土墙。从那以后,每年的姥爷忌日和清明节,母亲她们总要烧上几卷草纸,说是给姥爷烧点钱。一次,母亲竟让我在烧纸上写上姥爷家的地址,说是这样就能收到了。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便一笔一画地写上“山东省博兴县蔡寨公社王寨村”,母亲特别强调说,是王寨不是张寨,因为母亲姓张住在王寨。

母亲和小姨经常把“回关里”挂在嘴边,尤其是和家人生气的时候更是把“回关里去,不回来了”当成护身符、杀手锏。我的记忆里,母亲她们陆续回过几次关里,但是仍又回到了东北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来。小姨也最终埋在了那里,永远回不到关里了。如今大姨也已经八十多岁,也不可能再踏上南下的列车了。我第一次回关里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年妹妹三岁,是母亲带着我们回父亲的老家聊城。记忆里是通过沈阳火车站的地下通道,母亲把妹妹绑在我的背上,她把两个大行李包用带子扎在一起,搭在肩上,右手提着个兜,左手拉着我的手,在挨挨挤挤的人流裹挟中匆匆而行。背着孩子拎着行李的母亲,拄着棍子挎着包袱的小脚老人,都神色疲惫,表情凝重,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伯父和三叔从禹城火车站把我们接回了聊城。那年在聊城老家过完年,母亲带着我们去了博兴姥娘家。在姥娘家的具体情景仍然是一片模糊,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1983年冬天,父亲带着我回了一次聊城老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跟着父亲从聊城汽车站一直走,走到古楼,走出西关,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走了将近三十多里土路,我的脚磨掉了一块皮,才找到了老家嵌在土墙里那扇破旧的小后门。临回东北,我们又乘坐汽车到滨州,去看望姥娘。一路问寻,终于找到了母亲所说的王寨,来到了姥娘家的门前。姥娘家的门前有一个很大的水塘,明亮的水面上倒映着几株残荷,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这就是母亲常说的湾了,这里应该留下了母亲她们些许快乐的童年时光吧。一段低矮的土墙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一扇简易的篱笆门隔开了姥娘的家与远方。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树干挺拔,直指天空。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坐北朝南,破旧的门窗上贴着窗纸。当时姥娘没在家,舅舅家的表姐看到了,把我们让进屋里,又赶紧出去找姥娘。姥娘屋里的东西简单陈旧,四周墙壁上糊着报纸,一张那个年代特有的年画特别显眼,上面还写着标语。正当我看着那画上的标语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姥娘从外面回来了。她蹲下来,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摩挲着我的脸,看着看着便流下了眼泪,抽噎起来。父亲赶紧对我说,小小儿,快喊姥娘啊!我便轻轻地喊了一声“姥娘”。她收住了眼泪,把我搂在怀里说,一晃儿都这么高了。姥娘从厨房里拿了一个小盆出去买了几块豆腐。她那颠着小脚,佝偻着背,蹒跚匆匆的背影,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1988年过了春节,我们家从东北搬回了聊城老家。那时,我姐已经结婚了,便留在了东北。也就是在这一年,外婆病危。大姨和小姨从东北匆匆赶来,母亲也从聊城出发,一起看她们母亲的最后一面。当时,我在初中读书住校,很少回家。等我知道的时候,大姨和小姨随母亲已经从博兴来到了我们家看我们。我和大姨小姨也是匆匆地见了一面,没说上几句话便又回校了,她们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因为学习紧张,我对姥娘的离世也就平淡了很多。

2002年小姨得了白血病,在当年的腊月里去世了。母亲过了年回来和我谈起小姨,说你小姨在病床上还念叨,等病好了再回趟关里看看呢。我听后,满心的悲伤。至今还能想起,小姨结婚那天大雪纷飞的情景,过年时在她家的炕上给她磕头,她笑着递给我五毛钱压岁钱的情景。

2003年夏天,我舅也去世了,是四表哥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再一次来到了王寨的外婆家。还是那段土墙,还是那扇柴门,还是那低矮的土房。只是那棵榆树更加粗壮高大,更加枝繁叶茂。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怎能不令人断肠。临来的那天晚上,天气闷热,难以入睡,我和四哥躺在姥娘曾睡过的土炕上聊天,堂屋的灯不甚明亮也一直没有熄灭。不知不觉睡着了,朦朦胧胧、似睡似醒中仿佛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我猛地惊醒,回头望向堂屋,灯光下堂屋的竹帘轻轻地摆动,好像有人刚刚走了出去。原来是风。天快亮的时候,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吃过早饭,准备出发的时候,雨还是没有停。回来的时候,我把这些告诉了母亲。母亲说,那是你姥娘看你来了,下大雨是你姥娘不愿意让你走啊!

前年我大姨得病了,给母亲打电话,说再不来看就看不到了。母亲已经七十多了,我怕她上车下车不方便,便不让她去。母亲执意要去,说去最后一次吧。正好外甥女和她丈夫在潍坊打工,准备乘飞机回去。我便把母亲送到济南和她们一起乘飞机去了长春,这是母亲第一次坐飞机,回来说起高兴得不得了。母亲在我姐那住了一年,我大姨的病也好了,她便回来了。今年我给母亲换了一部智能手机,教她学会了微信视频,她就经常在微信里和大姨还有我姐视频聊天。

如今,无论王寨还是张寨,都已经拆迁了,人们都集中到蔡寨乡楼上住去了。外婆家的那座小院,一如外婆和她的子女们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一样,永远留在了历史的记忆之中。如今回想往事,在朦朦胧胧的睡梦里,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外婆那轻轻的吟唱——

拉大锯,扯大锯,

姥娘门前唱大戏。

爹也去,娘也去……

作者:王保国,山东省聊城市小学教师,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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