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上河工
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对“上河工”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印象,对“河工”一词也会感到陌生。河工,是整治河道等工程的总称,是从事水利工程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包括建筑水坝、开挖引河、加固堤堰、疏浚河道等。做了40年水利工作的我,当然是有经历、有感受的了。但我没有推过一车子土,挖过一铁锨泥,只有写出那些记忆中的感受留作人们当做一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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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工”的历史非常悠久,中国历史上农业是立国之本。农业发展离不开水利,即水的利用。我们的先人很早就有治水之举,历代王朝都把治水作为安邦治国的头等大事来抓。至今人们所知的禹疏九河之一,在滨州流经4000余年,曾在河口区老鸹嘴入海,1904年黄河改道逐渐堙没的徒骇河,就是历史上最早的人工河道。公元前486年始建的大运河,包括隋唐大运河、京杭大运河和浙东大运河三部分,全长2700公里,跨越地球10多个纬度,地跨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浙江8个省、直辖市,纵贯在中国最富饶的华北大平原上,通达海河、黄河、淮河、长江、曹娥江五大水系,这一中国古代南北交通的水系大动脉,至今延续已2500余年。这就是我国古代修筑的人工运河。这条河道就是靠历代人的“上河工”来完成的。
鲧禹时候,老百姓就要上河工。封建时代经常大规模征派徭役治理黄河。元顺帝至正十一年(1351年)黄河多次决口,政府征民夫15万治河。上河工的农民被称为“民夫”、“夫子”、“泥夫”、“民工”等等,基本都是沿用古称。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政府无不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整治河道与兴修水利。
当人类全面走向文明,便开始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从而获取大自然的回报时,人工治水,河道开挖,可以说是渗透到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全部。靠这些人工河道,与自然河道贯通一体,成为更加宏伟的灌排、运输系统。因此“上河工”也就成为了流传千年老百姓中的一个组合词。
“上河工”,实际上是统治者组织百姓进行社会性基础建设的全民行为,属于“出夫” 的范畴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治水兴利,很快成为社会基础设施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国家和地方政府有计划、有组织,按照农业生产季节的安排,在农村抽调广大青年农民投入到这一浩大的“改天换地”斗争之中。
“出夫”的年龄都有明确规定,县级以上办工程,控制在自成年18岁至45岁。县以下集体办水利工程,即农田工程,控制在18岁至50岁,超年龄者到工地做饭、取水等。18岁至45岁的男性公民将“上河工”作为一种社会义务去履行。在计划经济时期,每逢农闲的冬春时节,村里也和农忙季节一样,18岁至45岁的男性社员,全都上河工,去国家创办的大型水利工程建设工地。女劳力和50岁以上的男社员,都要去参加公社集体组织开展的小型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程建设。两种“上河工”的时间一般安排在冬春两季,冬季自霜降开始一直持续到农历腊月下旬。春季持续至麦收之前或农历3月中旬,即春播。1967年至1975年间,在当时“农业学大寨”的影响下,更有“男女老少齐上阵”的组织方式。秋冬提出“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因此每到这个季节,村里没有多少生机。当地村人还管“上河工”称作“上坝工”、“挑河工”等。
中 篇
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上河工”是关系到中国农村千家万户的一件大事,生活条件和劳动强度成很大反比,其辛苦程度是今人无法想象的。我生于五十年代之初,到18岁的年龄段,是在学校里度过的,没上过河工。走出学校门就参加了工作,这份工作与“上河工”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县水利局是“上河工”组织者,全县的骨干人工河道都是由水利局组织设计,并组织施工。今当地人们所熟悉的境内独流入海河道,均开挖于我们这代人的年轻时代。那开挖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在我的记忆中,潮河开挖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我们这一代人“上河工”的开始。据史料记载:1965~1966年,由惠民专区(滨洲市)组织滨县、利津、沾化三县3.2万民工施工。新开挖的这条河道自滨州入沾化县境,由沾化县的河贵公社(今滨海乡)进入河口区的刘村西,至麻郭村向北至洼拉沟入海。全长75.47公里。
1965年冬,对生产恢复不久的农村来讲,生活条件不是能用“非常艰苦”所形容的,处于尽快根治海河流域的旱涝碱灾害,改善生产条件的迫切需要,鲁北沿海地区必须组织独流入海河道的开挖。按照规定,年满18周岁以上的男性社员全部组织“上河工”。那时我13岁,大我5岁的家兄刚好到了“上河工”的年龄,在众多的青壮年劳力中算是弱者。家兄个子不高,早已是家中挣工分的顶梁柱。第一次“上河工”,处于年轻气盛,但更多的是好奇。他一点也不畏惧,非常高兴地走了。工地就在离家不足10公里的野外,硬是在工地和青壮劳力一起干到施工结束,进了腊月才回家。惦记两个月的娘看到的是哥哥的高兴,泪水总算没有流下来。哥哥黑了,但是胖了,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上河工累是累,但是能吃到净面子干粮,吃的全是粮食,棒子、地瓜面窝头管饱,没有家里那样天天吃糠咽菜。”至于在工地上多累多苦,那些工地上的叔叔大爷们和哥哥们及所有参加施工的乡亲们,没有告诉我们这些小孩子们。
潮河开挖分两期实施,二期工程开始于1966年的3月份,5月份竣工。通过这条河道开挖,两岸土地大有改观,涝灾基本消除,大雨连绵的那个年份,涝灾没有发生,秋后河滩地种的全是小麦,长势喜人,与河道开挖前彻底换了一番天地。那几年,人们在海河流域17条独流入海河道开挖治理过程中,总结出了这样一个经验——“要想吃馍,深沟大河。”于是,自进入70年代,当时的惠民地区组织发动所属滨县、利津、沾化等县,以潮河为界向东,借助油田开发建设,开始实施马新河、沾利河、草桥沟、挑河的开挖。这些河道的开挖我都经历过,开挖以后的每条河道也基本遍布我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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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工”虽不是恢宏之壮举,而且也是一种没多少科技含量的体力劳动,但却是一项政府强力组织的大型社会活动。这样的活动既要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又要有淳朴顺从、且坚忍不拔的群众积极参与,他们需要付出今人难以想象的劳动代价。
第一步,组织发动。计划经济时期,生产队任何生产活动,生产队长一呼百应。但是年轻人在不在被“净面子”干粮所诱惑时,也不会主动去找累受,找苦吃。70年代发动组织“上河工”已经是每年村里大小干部们最头疼的事。因为那“活”真不叫人干的活,从生产大队到小队的头头脑脑门都要费好多周折。最大的难题在于:一是劳动力和法定年龄的问题。有时,大型工程并不是所有适龄劳力全部参加,具体到生产队就牵扯到先后“出夫”的问题。一般情况下谁也不愿意出工。争执之下,队长最公平公正的办法就是“抓阄”;二是计较得失。其实苛刻计较起来,“抓阄”也并非完全公平公正。问题出在每次“河工”的劳动强度、生活条件、民工待遇不同,更主要的是施工难度都不相同,这正是农民最为计较的事情。遇到这种情况,队长也只有发挥唯我独尊的优势,谁不认可自己的运气,顶着不出工,就在“工分儿”这一社员的“命根儿”上做文章。适当提高一下“上河工”的工日标准,再不凑效,队长会用拳头恐吓逼到工地。大队将“上河工”的人们组织好后,按照军事编制,以“连”为单位报到公社里,大队革委会主任或管委会主任变称“连长”。公社以营为编制单位,带工的公社领导变称“营长”,县里以团设置,机构称“团部”,县长或革委会主任变称“团长”了。出工时间一到,各公社、生产大队组织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开赴工地,去与天斗、与地斗。
第二步,开工准备。这一步几乎是安排在地区将整体任务分配到县里,县里将任务分配到各公社之后。这就是“上河工”的开始。时逢初冬或冬末,刚刚停下农活或农活尚未开始,只听队长一声令下,即将“上河工”的青壮劳力就风风火火的忙碌起来:修理独轮车,补胎、打气、换支腿、绑篓子,铁锨换上新木柄,锨头磨得雪亮,卷铺盖,晒草席,把旱烟叶搓好装进油腻腻的布袋里……就算是整装待发了。生产队要准备粮食、萝卜菜等,拉上做饭的柴禾,烧饭的大锅,搭窝棚的木棍,拉车的绳索……简直就像是一次开往前线的大动员。
河道开挖,外出作业,需要在工地上集中施工。开工前的准备很复杂,最主要的是民工的食宿。对临近村庄的工段,公社领导亲自出马,与当地取得联系进村号房子。社员家里的闲置房是最好的,但是人多房少。生产队的饲养处、牲口棚通过简单修补,能遮风挡雨就是民工的宿舍。对于“上河工”的人们来说,这就是出门在外最好的条件了。距离村庄远的工段就麻烦的很多,遇到这种情况,出工的生产队都要派出一支几人组成的先遣队,在荒草野地里、在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在自然形成的地势高阜之处,选好位置扎窝棚。当时没有当今的雨布工棚,连一块有尺寸的塑料布都难买到。生产队收集一些杂木杆、粗竹竿等作为框架,买上一些铁丝、麻绳就地轧制,顶部用泥巴模糊,底部用潮土培严实。框架并不能轧制地上的窝棚,只能轧制成半地上半地下的结构,人进去才能直起腰。
第三步,实施动员。全县民工到达工地,县团部首先召开各连动员会,或民兵“指战员”代表动员大会。各“连长”带着团部的指示和要求,组织全连“指战员”召开动员誓师大会。数百名民工集结在一片宽敞的场地上,顿时打破长年累月的沉寂,荒滩野坡出现一片少有的生机,颇有些地动山摇的气势。荒草洼里的兔子如惊弓之鸟远远逃跑,自由散漫的鸟儿也远远飞去,它们为之惊悚,只有老鼠在窝里不出来,窥视着民工窝棚里的粮食或油料,似乎发现一种惊喜——有吃的了!
动员大会开始,虽然没有现代化音响设备,但空旷的田野里夹杂着顺耳风,绝对能够灌入每个人的耳朵。动员讲话者多是用尽全身气力,号召力极强。动员大会的动员令大致是:治涝改碱造良田,战天斗地夺高产;群众想移山,山走;群众想移地,地动;挖出一条河,旱涝保丰收!只要我们携起手来,鼓足干劲,争分夺秒,就一定能够完成党交给我们的这一光荣任务!县里的领导动员后,各公社的表态发言更是慷慨激昂,大都歇斯里地地表示: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让领导放心,让全县人民放心!全体指战员一起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于是,风天雪地里的“河工”会战开始了。
骨干河道的开挖,不同于小型农田的沟渠。设计是严格的,标准是很高的。以沾利河为例,设计水深3.2米,底宽10~28米,平均7.6米,边坡1:3,按自然地面计算,平均挖深在9.0米以上,也就是说,民工要顺坡将近10米深的泥土挖至地上,再按照规定的弃土场弃土,沾利河的弃土场设计离河堂百米开外。开工之初,民工用车推还能吃得消,因为他们干惯了。当挖至3米以下,就推不动,需要有人拉拽。这种拉拽用麻绳系一弓形铁钩,一般由两人拉拽,一人推车,这种活道叫“拉挂钩”。一辆独轮车,上有两只竹篓子对称绑扎于车盖子两侧,潮土装满篓子足有400公斤,如果在挂尖培土要达到到500公斤,驾车人多为体力强壮者,待两边装车的把篓子装满后,驾车者挂好搭在肩上的攀带,朝两手吐口唾沫,双拳一攥,一鼓作气一直腰,车子起来了。只听驾车人吼得一声,“拉挂钩”的两个人拱起身子,喊起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随着1、2、3、4的节奏号子声,近千斤重的泥土推到了指定的弃土场。当扣下车子,卸下泥土,不管是驾车的还是拉“挂钩”的,都是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共同的感觉是空间狭小,氧气严重不足,鼻孔变细。
沾利河开挖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整体工程分两期实施,一期工程始于1973年春,惠民地区组织惠民、沾化两县民兵首先进行了今义和镇境内义胜村至弯弯沟11.3公里下游段的开挖,共完成土方185.04万立方米,工日80.6万个。此次施工沾化县组织沾城、大高、流钟、永丰、新户5个公社的4200名民兵,于4月开工,工期40天,完成自东六合(新户镇)至弯弯沟3.9公里的开挖,完成土方58.36万立方米,工日26.52万个。也就是说,下游入海段打通。二期工程开始于当年冬天。惠民地区组织惠民、阳信、无棣、沾化、利津5个县的民兵3.4万人,进行义胜北以上的全部河道开挖,长度48公里,完成土方441.23万立方米,工日193.2万个。于11月1日开工,12月10日完成。二期工程沾化县的15个公社组织民兵9995人,承担了义胜北至梁家段,长10.3公里,完成土方127.73万立方米,工日53.77万立方米。可以想象,沾利河河堂里竟有3.0万多人集中于此,站在大坝的一端,眺远望去,如一片移动的黑点覆盖在大地的深处,穿梭于这片广袤的荒碱涝洼之地。今天的河道流域也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但是不要忘记,类似这样的骨干河道是用那个年代的人工一车一车推出来的,最艰难的施工段是用人工用篓筐抬出来的。
那个年代的生活还十分艰苦。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并没把人们的肚子填饱。民工出河工的生活相对好一些,还是没有吃糠咽菜。国家补助的粮食结构为粗细90:10,粗粮为地瓜干、玉米面、高粱面等,细粮为白面,民工只有将白面积攒到一定数量,才能得到一次改善,吃上一顿白面卷子。民兵们的饭量特大,粗粮窝头一顿能吃一斤标准粮,细粮能吃到一斤多干面做成的馒头,吃的再多再饱,推一天车子就像是没吃饭似的。这样的生活练就了他们的铁骨钢筋,造就了一代人的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精神。这种精神一直发扬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
在过去的那些个年代里,甚至上溯至千百年,我们的祖先,我们的长辈,“上河工”都是那个样子的。历史的变迁,人类的文明进步与发展,人工挖河的施工方式基本没有大的改变,劳动强度几乎没有得到消减。我们的先人就那样承前启后地在与大自然抗争,那人那事,至今仍是可歌可泣。
20世纪90年代之初,我所经历的河道开挖,引水工程建设也多是人工完成的。那仍是广大民工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精神的一种体现。天寒地冻,雪花飞舞,风寒料峭,刀子般的划在人们的脸上,河口区5个乡镇数千名民工在区领导的带领下,战风雪,斗严寒,凿冻片,硬是把几十万立方米的冻土在泥水里推了出来,从此改变一个地区农业生产的历史。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河道治理、渠道清淤、水库开挖、堤坝修筑等,基本实现了机械化。当今河道治理、土方工程,地上的有推土机、铲运机,地下的有挖掘机、泥浆泵,不管距离远近,均有机械按标准完成。那些原始、落后,的劳动方式全部成为了历史。进入21世纪,这些在过去来看十分艰难的治水工程,无需组织人力施工,机械施工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劳务市场。原始、传统的劳动组合现已形成了一种记忆。
改变千年历史,只用了不足20年。
作者:张成儒,山东沾化人,东营市河口区水利局退休职工。现为东营市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地方史志学会理事、河口区政协文史专员。出版发表的文学作品有:2001年,长篇报告文学《留住黄河》,山东地图出版社出版;次年,获东营市第三届精神文明“精品工程”奖;2007年,长篇小说《大河向东流》,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此后多篇散文、小说、杂文等在市区征文大赛中获奖。2010~2018年,受聘于河口区史志办公室,为执行主编。至今主笔编纂地方志书20多部,2017年出版的《近代黄河三角洲成陆志考》荣获社会科学普及与应用优秀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