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班宇:一种以透视方式所进行的时间化的呈现和处理

创 作 谈

班宇,男,小说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

班宇《缓步》-创作谈

缓 步

班宇

睡觉之前,木木跟我妈通了个视频电话。我妈问她,你想奶奶不?木木说,我想爷爷。我妈赶紧喊我爸过来,说,气人不,说她想你呢。等我爸走到摄像头跟前,她又说,我想看一看奶奶。折腾了几回,她开始用手背揉着脸,我挂掉视频,热了牛奶,又带她去洗漱。收拾卫生间时,木木自己悄悄坐上便盆,半天没有动静,等我晾好衣物,她低声跟我说,爸爸,我尿不出来。我说,不要紧,我们去睡觉。木木说,我怕又要尿床。我说,没关系的,放松心情,尿了再洗,不怕。木木摇了摇头,看看我,又点了一下头。

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装进睡袋,她试着跳了几下,噔,噔,噔,还给自己配了音,神态兴奋,看起来也像一只小企鹅。每天晚上我都会这么想,却没对她说起过。穿上睡袋模仿企鹅是小林与她之间的睡前仪式。小林无论学什么都惟妙惟肖,还对我们进行过严格培训,比如,如何扮演一只企鹅:两只手放在腰部,掌心向下,指尖朝前平伸,左右手交替下降,身体随之左右摇摆。按此做法,一扭一晃,没个不像。事实上,小林的肢体语言极为丰富,不仅能模仿动物,还会表达情绪。她以前教过我,如果要表示愤怒,就将五指在胸前撮拢,瞬间向上抬动,同时伸开手掌,在心脏里放了一团烟花;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那就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这只手的拇指指背。我照她说的做,动作不难,节奏不好把握,小林说我看着像一只正在数钱的狗熊。她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笑得很开心。很少有人知道,小林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先天性小耳畸形,自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手语。

木木说,爸爸。我说,闭眼睛,睡觉。木木说,我有点睡不着。我假装打了几声呼噜。木木说,爸爸,爸爸。我说,嗯?她说,大喊大叫的一天。我说,什么?她顿了一下,说,你看过没,那本书。我说,没。她说,我好像看过。我说,家里有吗?她说,我记得有。我说,明天我找找,咱俩看一遍。她说,爸爸,明天,明天我不想迟到。我说,你现在睡觉,我们就不会迟到。她安静下来,但没睡着,在床上蹬了半天,才老实了。呼气声柔和而均匀,像钟表一样,将余下的时间一一剥落。我暗暗祈祷,希望她今晚不要尿床,之前洗过的床褥还没晒干。再去买一件的话,怕是也来不及。

我问过李可,如果你是小林的话,要怎么办,会做出跟她相同的选择吗?当然,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因人而异,不可能存在统一的标准答案,他人的结论只能作为一种参照,甚至起不到任何安慰效果。问题过于复杂,没人真正清楚你生活里的全部变量。选项却总是那么几种,每一个都简单得近乎残忍,不可理喻。中间的推导过程却是极为艰难的。如果要用手语表示,也许是以食指抵住太阳穴,来回钻动几下。

李可想了半天,不难看出来,她很想站在我的立场说话,最终不过是叹了口气,跟我说道,哥,你别问我了,我真不知道。我说,行。李可说,这事儿,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对嫂子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多好。我说,但也没那么差,过得去,你别多想。李可说,咱家这些人你还不了解?都向着你,无论你说了啥、做了啥,都站在你这边儿,到了今天这地步,我也犯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害你。我说,这跟你们谁都没关系的。

我有一万种的解释方式,来印证我和小林的行为均无原则性的问题。比方说:既然我们公认的生活是那么正确并且一贯正确,那么,不甘心自己被此俘虏之人,只好通过伪装与冒犯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再比方说:这并不是我们个人情爱之事,无所谓奉献与亏欠、忠贞与背弃,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无可弥合的裂隙,凡途经此者,必然陷落于更大的痛苦、神秘与真实。但这些说法都没什么用。尤其在我跟木木单独面对生活的时候,一切仿佛进入一个科学的、可被计量的体系之中: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七点半出门;周一、周三有英语课,下午四点半带着水壶和饼干去接她,再送到培训学校;周二、周五是跆拳道课和表演课,下午五点半放学;周六上午学半天的舞蹈,前一天晚上,要根据上次的视频将那些动作复习一遍。黄色潜水艇永远消失在深海。客厅里萦绕的,只有《小铃铛》和《蚂蚁掉进河里边》。有只小蚂蚁呀,掉进河里边。它在哭,它在喊,谁也听不见。波里滚呀,浪里翻,眼看把命丧呀。嗨呀,嗨呀,多么渴望登上岸。

木木睡得很熟,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的声音,鼻腔也有点堵,我担心是不是今天洗澡时着了凉,毕竟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她又很讨厌浴霸,觉得太过刺眼,不够友好。真没办法。我贴在她的床头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直至声音逐渐平息,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干活。一帧一帧地过,相当无奈,很多想法不写清楚,底下的工作人员就会把视频剪得一塌糊涂,毫无逻辑可言。我以前在台里干新闻,根据百姓提供的线索,每天到处跑一跑,也不觉得辛苦,还比较适应;年初时,家里有些变动,我就申请调去节目组,结果可好,时间虽相对可控,操的心却多出几倍,天天就是个改,上面也没有具体建议,反正就是不断调整,材料就那么多,东删西减,到后来自己都麻木了,看好几遍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啥。很长时间以来,台里的效益一直不行,工资方面就更别提,已经压了半年多,人家也不说不给,你管他要,答复就俩字儿:缓发。能挺住就挺着,挺不住就自谋出路。好像从小林走后,我就没往家里拿过什么钱。

有时候我想,小林辞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单是因为我。她在电视台上了九年的班,连个编制都没混上,确实没多大意思。小林在二○一○年入的职,我比她早一年多,刚开始根本没注意过她,当时我在跟电台那边的一个主持人谈朋友,关系也不稳定,今天好明天分,打得不可开交,不打就更过不下去。那阵子我自己租房子住,隔三岔五,总有别的女孩过来,主持人刚发现时,完全不能接受,我一顿挽留,办法用尽,后来又有过几次,她发现了也不提,装没看见,态度冷漠。我妈比较喜欢她,毕竟嘴上能说,也很会来事儿。我妈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台里当领导,那时还没退,费了挺大劲,好说歹说,给她弄了个台聘,然后我俩就彻底分手了。实话说,我一点儿都不怪她,主要是闹腾几个来回,也没什么热情了,办完这个编制,反而轻松一些,算有个交代。但那时的情绪确实比较差,全台都知道我俩的事情,她倒不太在意,工作照常,谈笑风生,我就不太行,不敢往大道儿上走,觉得特有压力,天天低着个脑袋抄近路,谁也不瞅,戴着耳机,放的都是死亡金属,在草坪上踩出一条荒芜的小径。不是怕谁笑话,也不是因为岁数不小了,连对象都处不明白,而是觉得年龄也不算大,精神却消耗殆尽,一切像是走到了尽头。

在此之后,有几天晚上,我在楼上加班,才开始留意到小林。每天晚上六点半左右,我在二楼的吸烟室里抽烟,看着其他部门的同事下班往外走,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小林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底下挂着一只戴墨镜的熊猫,摇来晃去,不断敲着她的屁股,像一条骄傲的小尾巴。她从不走大路,总是沿着我踩出来的那条小道儿,一步一步往前走,且很细心,谨慎躲避两侧的草丛,有时候还要跳一下,如遇礁石。从上面看去,很像是缓慢经过一片凶险的暗绿色深海。我觉得这人很无聊,侵占我的成果不说,内心戏还不少,下个班而已,当自己在打冒险岛。观察了四五回,有点改观,正好我有个新节目,需要跟她对接筹备事宜,就有了一些联络。只要我看到她下班,踏上那条小路,就拨一下她的电话,响一声就挂掉,然后发条信息,说点有的没的。这时,她往往会举着手机停在草坪中央,噼里啪啦地打字,措辞精确,颇有礼节。她回复过后,没等走几步,我迅速再发一条,她停下来,又开始打字,那条小路她经常要走上半个小时。我总是很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控制一个游戏角色,个子小小的,脑袋瓜儿上飘着一顶白帽,胃口很好,爱吃草莓和香蕉,走路带风,前面是火焰、滚石、下沉的云彩与横着走路的饿鬼,我按一次键,她就可以顺利逃开一回,双臂摆动,继续前进,去解救被封印的恋人,而我却总想让她慢一点通关。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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