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梁纪》有感: 乱世里的无奈之叹竟为国难之谶。
魏晋南北朝时期堪称中国历史上的继春秋战国之际后的又一大乱世。
于外有五胡南侵逐鹿中原,问鼎汉晋,而汉晋正统偏安江南,自兹堕慢,生灵涂炭。然而华夏这几百年南北此消彼长的乱世中迎来了第二次民族交融。
于内则清谈之风坏太学经师学问之道,门阀制度害庙堂无才可用。衣冠大坏,民披发中原而百年作戎聚。 王谢大族逐渐没落,外传之佛学大兴中土,中华历史上的古典时代一去不复返。
往代国朝兴衰往往发史家之长叹,而时患将罹唯达者先觉。正所谓“屋漏在上,知之在下”。
贤达者于乱世说睹所闻每每所作之无奈之叹,岂料竟预言后世之大难。
贤达者首推南朝陶弘景。
梁朝陶弘景精通岐黄丹药之术,早年宦海浮沉,而后隐居句曲山(今茅山),然而萧梁王朝每每有大事都要请教他的高见,号称“山中宰相”。
陶弘景号称“华阳隐居”,近由《华阳国志》始悟其思,华山之南乃是南朝偏安所在,故是华阳。言华阳乃其是以王师丧中原为介,言隐居乃是感时代之无进,唯退隐有安生养命之效,居茅山亦不忘国朝纲纪,是所谓大隐隐于朝,故是“山中宰相”。然其生前一绝笔之诗竟成为百年华夏气运之谶。
其诗曰:
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
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
平叔指的是三国时期魏国何晏。何晏字平叔,汉末大将军何进之孙。魏武帝曹操纳其母为妾而收其作螟蛉之子。何晏容貌瑰丽,肤白如傅粉(即如今日女子脸上抹粉)。然其颇有才学,
注得《论语》。然而才性终有不协,其作为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以老庄之道解孔孟之学,论空为玄,玄之又玄,倡清谈之风。万事作空,何以作为?士族渐渐懈怠堕落,靡靡不振。
何晏后受曹爽的牵连为司马懿所杀。
夷甫指得是晋朝太尉王衍(名相琅琊王导之堂兄)。晋朝王衍字夷甫,传说他容貌超凡,就连山涛见到他也不免夸赞道“哪个妇人生出这么美的男孩出来啊!”,足可见其是貌比潘安。然一如山涛所预言“然终坏天下者必此儿。”王衍位列三公,不以实务大业为重却倡导“散诞”,陷害忠良,贾后八王之乱不能救,五胡南迁不能御,后王衍为石勒所杀。晋朝于北方之统治败于其手。
生逢多事之秋,而何晏与王衍皆是事虚不务本,于己没有什么实在的学问,于外更是不重视武备军戎。以至于往昔宫殿皆为异族单于所居,中原丧失,偏居华阳。
陶弘景是借前朝之弊言当世之患,一个“岂”道出了他多少的无奈,军国大事而士大夫皆以儿戏处之,繁华台城将为单于所据之期不远矣。
南朝梁武帝对于礼乐文教颇留意,然而南朝“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即是执政的大臣把军事武备当做儿戏,士大夫清谈不务正业。
“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整个王朝对于武备军事则是没有丝毫准备,打仗好比是拿用胶粘起来的船在屋中一汪积水中游戏,士族驾马就是以看马跑挣断绳索为乐,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如此儿戏岂能长久!
不可避免的是“小人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士大夫则一个个贪图享受,玩物丧志了。
“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
梁朝边疆战乱不断,而梁朝宫殿里无人警觉。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所言梁朝是风俗大乱,士族堕落成性,废书不观,歪风邪气遮云蔽日。
“湛庐去国,艅艎失水。”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湛庐是欧冶子所冶宝剑,传说是吴王的佩剑,后突然离开吴王阖庐到了楚昭王身边;艅艎是春秋时期吴国吴王的战船。
梁都所在地即是吴国故地,湛庐去国,艅艎失水,象征萧梁国祚将尽。
而后侯景作乱梁朝,攻陷台城,囚梁武帝,杀戮百姓士大夫无数。
侯景曾向梁武帝乞求与梁国王谢大家族通婚却以身份贵贱有殊遭拒绝,待到侯景掌权遂尽破豪门士大夫之家,往昔娇生惯养的士大夫们则是如才生下的婴儿一般,不知如何取食走饭,逃亡走路也怕累,一个个在沟壑里危墙下听天由命。早知今日之祸难何必当初之放荡不学,反贻害无辜百姓!今日中国之乱纲纪之达官贵人当视此。
短短几年间原先繁华的都城化作坟丘与野地。“旅舍无烟,巢禽无树。”人失其居舍,如禽兽无树可依。
百姓罹难,生灵涂炭,以至于“淮海维扬,三千馀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原本繁华的淮扬地区竟然荒无人烟。
各地诸侯郡守纷纷起兵讨伐侯景,然其更是不通军事,皆是借讨贼之名图谋荣华富贵,纵乱兵劫掠平民。屡战屡败,丧师殒首。
侯景从北方败逃到淮南寿春之时,狼狈至极,兵不足千人。然其自寿春举兵,谋划已定则梁国几十万大军则作散沙之溃,淮扬千里数百城池皆受其难。
“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皆如陶弘景诗中所料!昭阳殿遂作单于宫见于前,台城为荒丘现于后。
侯景之乱是梁武帝之子湘东王萧绎依靠陈霸先与王僧辨等平定的,平定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萧绎自己博览群书,书画皆绝,然而其“沉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为人处事猜忌群臣,骄傲自大,常在庙堂上瞎指挥战阵,屡致大败。王僧辨等名将稍有变通,违背了其部署就差点被杀掉。侯景是侥幸被他的消灭掉了,萧绎承皇位后不久,大难又至!
北周于谨等率领大军南下进攻国都所在地江陵,料想梁朝会采取的三条应对策略。岂料“才子皇帝,表里不一”的萧绎不听群臣的建议竟然正中于谨指所谓下策:死守江陵城。
江陵城处四战之国,不易防守。
“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说得就是有先见之明的人才都叛离了萧绎。
“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萧绎防备不周,北周军队轻易渡过长江,攻破城门劫掠城中无辜百姓。忠臣惨死,国都为敌国攻陷,国之奇耻大辱,君子吞声。
更有萧绎兄长萧统编书成《文选》,岂料萧绎竟将当时聚集最多的图书付之一炬。萧绎在临死前烧书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华夏文明之大灾难,堪称千古罪人。
且推咎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明明本是自己不会读书,怎么能把罪责推到书身上了,萧绎可谓是至死不悟。
庙堂之误,恶果远甚凡夫之失。国家败亡,中兴成笑柄。最可恨江汉数百年积蓄皆灰飞烟灭,江右同江左之祸,徒徒梁萧,足当百姓之伤患?
“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帅。硎穽折拉,鹰鹯批。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上追《诗经》有伊川披发之叹,汉末吕强有言“老夫去,则天下将大乱矣”,晋代有山涛之叹王衍,梁遂有陶弘景之叹。
见奸邪何不除之去之,见忧患何不防之备之,见风俗败坏何不导之趋良?
恐皆属无奈,贤达于将乱之世作无奈之叹,叹之弥深,预言祸乱之将弥害。概一代之运数孕一代之劫难,古今不脱其轮回,远近不离其忧难。
台城之难不顾,江陵之难又至。陶弘景之无奈之叹,可谓深远。数载之间频遭祸乱,清谈之不可取,唯务实可救国。此理昭然若是,而君臣竟不觉。
古人荒唐,今人不减!今日中国颇类萧梁。
怎比日本,遇强则变,见强就学。谁如华夏,一失再失,一败再败。
方今“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可不哀乎?
熬夜写此,实有积愤。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