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日子,富日子|徐慧芬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还是个儿童,有关那时一些吃的记忆仍未褪去,有些往事至今回味无穷。那时我的外公还很健朗,他是当家人,客堂里挂着一本大日历,一些时令节气日,他都用笔圈起来,到了这一天,家里的吃食便与往日有些不同。他还有一本簿子,专门记录一些故去亲人的忌日,以及他们生前有关吃食的喜好。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给我的外婆过周年。周年前几日,外公就要叮嘱家人准备起来,主要是采购一些鸡鸭鱼肉等荤菜,素菜自家田里有。外公在食材的选用和加工上很考究。比如做红烧肉的肋条,要取哪段,吃口才好;馄饨芯里的肉,要用梅花肉,才嫩。这都有讲究。有的菜他担心别人做不好,就要亲自下厨。有一次我见外公从厨房出来,好像不开心,后来才知道,新来帮佣的阿姨,把做红烧肉的一块肋条,一块块切得不整齐,不入外公眼。外公叹道,落手太快了,实在不像样!我当时想,只要烧得好吃,不整齐也没关系呀。好多年后读到孔夫子“肉割不正不食”句,想起外公,不由会心一笑。或许这里有对食材加工采取粗暴态度,缺乏专业精神的一种不满吧?
外婆的周年日这天,亲朋好友都来了,他们携带着不同的礼物,都是吃食。有桃红纸裹着的云片糕;有竹篾编的小黄篮里盛着的苹果或生梨;有的拎一盒蛋糕,纸盒里装有八只小蛋糕。这些礼品的包装都很简单朴素,用今人的眼光来看,未免有些寒酸。
烧过香磕过头,宴席开始。客堂里摆了两张八仙桌,孩子们另有小方桌伺候。上桌的菜,都用瓷碗瓷盆盛放得扑扑满。有刚刚从蒸笼里端出来,身上冒着汗似的红烧肉、有切得如铁鐽砧大小般的咸肉,鸡和鸭都是整只上桌。鱼要么是糖醋黄鱼,要么是大汤黄鱼,带鱼是不上台面的。有时候还有走油蹄髈、爆炒鳝丝、白切山羊肉、草头圈子、河蚌炖豆腐等。素菜则是当季田里的时令菜。菜虽然丰富,但只数通常不会过十。
五十年代的生活想来还比较安逸,故此大人们常借着由头,花心思操办一些吃的事情。这些事情做得很隆重,会让我这样的小孩认为,先人的纪念日或节气日,就是大家可以聚一起多吃几样好小菜。
那年月虽是食材不缺,但人们多是崇尚节俭,平常餐桌上,也就两三个菜,即使家宴多下来的剩菜,明后天会烧烧煮煮继续吃。人们对吃饭有一种恭敬的态度,我们家对小孩也有很多规矩。比如,吃饭时一定要捧住饭碗,吃完后碗里不许剩饭粒,搛菜时筷子不能在菜碗里翻来翻去,饭桌上不能喧闹等等。
五十年代末,副食品供应一下子紧张起来,手头有钱也买不到货,但正所谓“乍贫难改旧家风”, 老外公一年里还是要勉力操办几次家宴待客,只是台面上少了荤菜多了素菜,而亲戚们仿佛比之前来得还要多,多是为了能满足一下空虚的胃。
六十年代开端,各种吃穿用大都要凭票供应,日子变得艰难,外公已经去世。我和弟弟妹妹们渐渐长大,胃口也变大。以往家里惯例,烧饭总要多烧点,以备客人突然上门有饭吃。但此时只能是候分克数下米,每顿饭分吃得精光,还觉未吃饱。父亲买了一些搪瓷小碟,菜出锅了由我平分到每个碟子里,分菜人最后一个拿。这是一项考验眼力的活,我的工匠精神,常让弟妹们围绕着分好的每碟菜,左顾右盼,选了这碟又觉得那碟多,真是难分伯仲。
那时家里还有保姆,她的口粮要大家分担,为了增加一点吃食,有一次不知父亲从哪里搞来了一小车南瓜,堆了小半间屋,于是餐桌上顿顿就有南瓜。有一回,母亲做了一顿别样的晚饭给我们吃。把南瓜切成小块多加水先煮熟,接着再放一块老豆腐和一把切碎的卷心菜老叶,这些都熟了,再舀一勺籼米粉,投进锅里,接着用筷子不停在锅里搅拌。这锅三不像的晚饭,因为量大,大家可以多吃点。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人们的心思都放在“抓革命”上,吃的事情好像是无关紧要了,但孩子们闹嘴馋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村上有户租房人家,家有四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做父亲的是个炉前工,夜班回来常常小睡一会儿,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下水穿的橡皮衣,到郊外野河浜里去摸鱼,改善家里伙食。他家屋子小,夏天的晚餐桌常放在屋外。我两个弟弟看到了常回来向我妈通报:他家今天吃螺蛳了!他家今天又吃鱼了!有一天夜里,这位炉前工来敲我家门,送来几条河鲫鱼,我妈大为感动,要拿钱给他,他连连摆手说:阿嫂,我不能收你钱的,收了钱我就变成投机倒把了!
我妈收了鱼,作为回礼,后来做了一些菜肉圆子,端给他家。那天傍晚时、,野在外面的两个弟弟冲进门大嚷,你们快去看,阿三阿四打起来了!我出去一看,他们家最末两个相差一岁的男孩扭在地上滚来滚去。原来我妈给他家的圆子是按照他家人口每人两个,这天因为阿四晚到家,阿三就把阿四的两个圆子偷吃掉一个,阿四知道了,气得就在阿三的腿上咬了一口,阿三被咬疼了,打了阿四一记耳光,这就炸了马蜂窝,边上人怎么也扯不开这对冤家。
七十年代,人们开始意识到抓生产的重要性了。物质供应虽仍要凭票,但民间多了偷偷交易的所谓“黑市”。黑市上只要多花钱,也能买到猪肉禽蛋等副食品。我家有个亲戚是北京人,当时他家有个儿子正谈恋爱,那小子笼住女友的办法,就是让她常来蹭饭。而他母亲得知儿子的女友哪天会到,总要准备点肉,哪怕是一碗炸酱肉丝面。某天儿子携女友突然驾到,儿子见桌上没肉,就嬉笑着问他母亲:妈,今天卖肉的怎么没撞上您?他妈妈的幽默一点不输儿子,回答说:明天你爸发工资,后天就撞上了。这话传到我们家,让我们几个孩子经常学舌。
那时我家在六十年代被收掉的一份宅基地,也归还了我们。因为有了田种了菜,就常有亲戚上门,摘点菜带走。物质宽松了点,亲朋好友上门来,留顿饭也不再是很难的事情了。我父亲有个朋友,星期天下午常登门,我们几个孩子都爱听他讲故事说趣闻,他的故事往往讲到我家厨房飘出香味时就刹车了,然后起身要走。我们又哪能放他走?这样,每回他留下吃饭时总要念叨一句:哎呀呀,我又要拐饭吃了!
我记得有一次餐桌上有两样东西让这位爷叔赞不绝口。一样是油鸡㙡,另一样是糟蛋。这是我妈到一家著名的南货店里买来的。两样东西都装在柜台上摆置的大玻璃瓶里,顾客携器具来零拷。鸡㙡菌极鲜,浸在黄澄澄的油里,连油都鲜得要掉眉毛似的;糟蛋是用生蛋浸在酒糟里泡制,蛋将化未化,和白色的糯米糟混沌一团,呈现出讨人喜欢的奶黄色,醉人口眼。这两样东西若是搭粥吃更妙,后来市场上就不大见了。几十年后网购流行,我在网上买过一款号称是极品糟蛋,但这糟蛋已不是那糟蛋了,还买了一瓶标注原味的油鸡㙡,舌尖上也已尝不出记忆中的味道了。确实,有些过去心心念念想吃的东西,如今到嘴已不觉其妙了。是现在人的嘴巴刁了?是食材原料不正宗?是传统制作工艺的失传?众说纷纭。
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万象更新。粮票布票等虽然还要用,但物质供应要比七十年代大大丰富了。人们的肚子里有了油水,粮食也就吃不多了。城市家庭几乎家家都有多余的粮票,街头巷尾就有一些农村来的人,提着竹篮里的鸡蛋,来换粮票。想来农村粮食还是紧张。后来国家经济形势全面好转,粮票一下子取消了,我家多出来的几百斤粮票全作废了。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常有“毛脚”光临。有一天我弟弟的女友,在外参加活动,中午不想在外面吃饭,顺道往我家来了。晚上弟弟问我妈,侬弄了点啥菜?伊吃得开心吗?我妈说,我看伊今朝胸膛口挂了三把钥匙了!啥意思?弟弟很奇怪。我妈答:开心、开心、真开心!这三个开心,全赖那时家里已有了一台叫“万宝”的冰箱,冰箱里存放了一袋生鸡腿。油炸鸡腿,是那年月上档次的美食。
到了九十年代,国家实施的一系列惠农政策已见成效。一切有关吃用的票证都取消了,副食品市场琳琅满目,各种进口商品也相继登陆,大小餐馆到处闪亮登场。大家开始讲究吃的质量,老百姓到大饭店吃饭也成了寻常事。样样东西买得着,这让我妈的厨艺大发挥,烹饪的积极性前所未有,餐桌上的丰富超过了五十年代外公在世时的风光。
时至今日,中国绝大部分老百姓已经不再为吃穿发愁了,即使收入不高的家庭,吃点荤菜喝点牛奶又有啥稀奇?在外作业的农民工、快递小伙,随便一顿盒饭,里面也有荤有素。这光景早已赛过从前穷人羡慕地主富裕的那句话——“地主家真有钱,他们天天吃饺子!”前几天我到菜场买鸡蛋,一个摊位上,各种鸡蛋还有鸭蛋、鹅蛋、鸽蛋、鹌鹑蛋,样样有。我对女摊主说,你家东西真全啊,你各种蛋可以随便吃。谁知她说,做这个生意,俺早吃厌了……听此言,想从前,真让人生出不知今朝是何年之感。
生活富足了,浪费现象也跟着来。穷日子富日子都尝过的老妈,见现在有人胡乱丢弃食物,总要叹一声:真罪过啊!“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样的古训,根植在她九十多岁的脑中。有时电视上看到国人餐桌上大肆浪费的镜头,老妈会很生气地斥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日脚好过了,开始作了!而后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样浪费下去,假如再来荒年灾害怎么办?现在世界上是不是人人都吃上饱饭了?问得好啊!今天的人,确实需要温故察今而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