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疼痛从头顶开始漫延，那杯39°的药酒像紧箍咒，天灵盖被勒紧又松开又勒紧，眼也睁不开。老想合上睡去。

每当人感到疼痛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孩子。开始回想。

几个朋友还在推杯换盏，我在疼痛中想起张枣一句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韩浩月说，“做蠢事也会制造疼痛”。喝下一杯药酒不算蠢事，我想到的是另一件。

那年冬天，我耐心地与手上的这个伤疤作伴，清理它，包扎它，凝视它。我甚至一度忘记了它的来历。

熬过这个冬日，高三就走到了尽头。无论大学是否敞开了怀抱，我们的确是本着投怀送抱的本意来上晚自习的。校园里很静，十个教学班，应该不到一半的人。窗户是向外推开那种，风的手柔弱无骨，从缝隙里钻进教室，老流氓一样吹着口哨。没有暖气，我们文科班三四个同学头聚一起学习。

一个女生点起蜡烛，将停电的教室布置得温馨跳跃。白光让几张稚气未脱的脸，英气勃发。没有老师辅导的班里，有个男生自觉当起了围墙、栅栏、铁大门，或者一把尽职的锁。直到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是三个外班男生。

教室里，那个被烛光感动着的男生长大以后，看过电影《少年的你》才更明白，一场校园意外有可能改变命运。而那三个男生，正要虎狼一样裹挟着风进来。

男生起身，把教室门重重关上，把烛光和黑夜隔开。三个男生感到了拒绝和侮辱，还有对他们胖大身躯的蔑视，身披夜色，又闯进我们教室。他们向那个一米七多点，不够120斤的男生围拢过去。

男生双脚如石块般沉滞难移。逃离还是反抗，这是一个问题。但，六只拳头袭来，还是让他逃出教室。夏天里种美人蕉的花坛，冷静地看着男生滑倒，被追过来的三个男生打。没有老师，没有伙伴，也没有灯光。

多年以后，男生还是不明白，那晚的校园为何如此贫瘠，少年只能彼此守护。现在他明白了，总有些人活动在夜的阴冷中，全然不管光的温柔。而光，也总有缺失的时候。

春天来了，我在它的光里，翻来覆去看一枚手指，百感交集。它顶端的疤痕像条小溪，流淌着30年前一个男生想成为大人的故事。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

每当人感到疼痛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大人。开始讲故事。这个故事主角是我，而点起烛光的女生，后来成为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