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学说话?
母亲说:你天生不会说话。
可不是嘛。在母亲零零碎碎的讲述中,出生于1959年下半年的我,头大如斗身瘦如猫,坐都坐不稳,更别说站。为了我这条纠结的,鸡肋一样的生命,在母亲病重过程中,奶奶要么把我放在摇窠里,要么抱在怀里,还要特别托着保护好那颗不知道将来到底有没有用的大头。
一岁,我不仅站不起来,更不会说话;
二岁,还是站不起来,只会叫妈,连叔叔(我们叫爸爸叫叔叔,算命的决定的,说是好养)婆婆(即奶奶)也.不会叫;
三岁,仍然站不起来,仍然不会说话。据说只会哭,拉稀。一天到晚不依不饶,似乎生来就是委屈;
四岁那年冬天,大姐出嫁,她出嫁三日回门那天,一家人终于看到我颤巍巍很不负责任地扶着凳子站起来,从一只凳子,挪步到另一只凳子。开始有短语,关于吃、喝、拉、撒。比较频繁使用的词语是:不。
奶奶说,嘴巴在说不,其实蛮好商量。
妈妈说,说"不"是因为你太瘦,越是做不了主,越想做主。
命运就是这么诡异。我的宿命似乎就一直徘徊在"越是做不了主,越想做主。"
随着年龄增长,我幼年发展得越是很差的能力,相对于自己而言却越强。
比如走路、跑步。我从小就特别能走路,上初中每天走一公里到罗店,高中走读每天走五公里到岗朱,都是小路,还跋山涉水的。最大的习惯是:低着头,看着脚尖,只管往前走,路往后收。
比如说话。我特别爱说话,近乎啰嗦。父亲屡屡指责:啰里八嗦,废话太多。他经常骂我嘴巴痒到地上擦一擦。
改不了。初中时,村上的故事篓子正清叔给乘凉的村民讲《西游记》,那时,我已从大姐家获得竖排版泛黄《西游记》,嗑嗑巴巴读了有两三回,听故事时,就老是按捺不住插话、接话,村民烦死了,经常骂"大脑壳这张嘴太鸡巴长了。"
正清叔非常和善,总是一副笑脸,似乎从来不会生气,他如今80多岁了,依然是不变的温暖微笑面容。他说,我徒弟讲的对,以后我累了,我徒弟接着讲。
或许正清叔不会预料到他这个决定对我发展语言的意义。当时的心花怒放让我睥睨所有村民。骄傲地接讲故事后,我站在村民当中,完全是没有任何自知之明的洋洋自得。
村民骂:能得鸡巴翘到天上了。
如此没有顾及,嘴长话多,后来在学校参加演讲,当老师讲课慷慨激昂,当领导讲话从来只有提纲而不打草稿。
坊间对我的评价是:日白不打草稿。
确实有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是,从来没有人能禁止我讲话。
我父母骂,我不理;
老师批评,我我行我素;
领导也曾"提醒":说话注意场合,讲究分寸⋯⋯云云。
我的场合就是当面锣、对面鼓。不憋话,不藏着掖着,也不让那些话憋心里伤自己,更不喜欢当面不说,背后七七八八,并视阳奉阴为为小人。
我的分寸就是:不废话,言简意赅,速战速决,说了、过了,不往心里去。
前五十多年,那些想禁止我讲话的人,没有禁止得了,那些试图改变我的人,也没怎么改变我。
从现实中说到报刊杂志上、书上、网络上,我明白了,顺着说、吹着拍着颂着说,畅行无阻,还有可能得各级各种奖。比如新闻、所谓报告文学之类换生活的东西,我从来不认为是什么作品,而坚持在文学的领域里说自己想说的话。投了不计其数的稿,发了若干小说散文,有的,年轻时候出于求名利牟发展的私心,被教导着往歌里靠、颂上改,处女作《杨家洼的媳妇们》被往主旋律上拧,删改得面目全非,在《长江文艺》发表时,标题变成了《风流姑娘进了杨家洼》,说是回避映泉同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桃花湾的娘们》,搞得靠施放色香上位,很别扭了一阵子。
被教导着说话,通常不光因为水平有限,还因为该说不该说,能说不能说等。
完全按我的心意几乎原样在《长江文艺》发表的短篇小说《一条健康的狗》,说出了我内心对那些修炼成主子的狗们的刻骨感受,狗生哲学一二三至今似仍不过时。
但那是十年前的事。
现在,网络当道,发表容易多了,且图声文并茂,但存活极难。有嗅觉灵敏的专业、业余的守门官在屏幕后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吐着长长的夸张的舌头,说话不仅禁图像禁声音,还禁文字。
动不动给你黑了灭了,最近一个月,居然被干掉六篇,比拉闸限电还决绝。我说了什么?我有说假大空话?
年过花甲,要重学说话?拉倒吧!一把年纪了,胡说八道有辱列祖列宗。
其实一切的封禁不仅愚蠢,且有卵用?我不相信有价值的真话能被洪水一样的假大空话淹没。
历史会证明这一点,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不信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