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的《日涉居笔记》之六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连载六)

李晓东(东方木)

泽南兄善言,清谈之时,每有大悟之语,回味笃深。回海陵,坐日涉居之南窗,似有顿醒之意。

那天黄昏时分,晓棠兄造访日涉居,说路过海曙园,瞥见日涉居花圃里有花盛开,不觉心动,于是不请自来。我一阵大笑,以为此兄颇有些生活情趣,难能可贵,遂于小区门外宏林卤菜摊购得卤菜若干,又以平川先生馈赠于我的郎君酒延请之。

酒酣之余,晓棠兄笑问道:

“久不见东方木先生来涵东转转,哪天我再陪你转转?”

“有空自会去转的。不过,”我亦笑道,“最好是下雨天。”

晓棠兄拊掌而笑:“好,我家还有破油布伞一把。”

彼此大笑。

其实,我很喜欢涵东一带的老屋,特别喜欢凝视屋脊上的瓦松,细瞻雨巷中的风景。

晓棠兄的旧宅隐于扁豆塘巷,门口有一破痰盂,盂里闲着几株太阳花;又有一株月季贴墙而立,开着寂寞的花。站在他家的大青石台阶上,不用踮脚,便可看见屋上的丛丛瓦松,大多灰褐色,长得很肥壮。天晴的时候,还会有一只妖媚的猫在屋脊上信步。最让人怀古的还是他家的那排八扇木门,他说是黄花梨的,我以为是真的,其祖父的祖父乃清朝的帝师(皇帝的老师)。其家里旧物甚多,随便掇一只木凳坐下,木凳就是民国初年的老物件,特霸壮,养屁股;再摸下堂屋里油黑的木板墙,墙上还残留着六十多年前的红纸对联,依稀辨得出,乃“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晓棠兄曾多次陪我钻老巷,访古意。“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青砖黛瓦的美,似乎只有中国人才懂得。黄梅雨落,屋上生烟霞;诗意洇染,瓦下听雨声。

不过,在晴朗的季节里,老巷也是别有风味的。

鲜嫩的初春,只要一丛墙头草就能唤醒老巷,草尖撩拨着几缕阳光,拐角处必有早期的闲花亲吻着你的鞋。

盛夏的黄昏,西山墙上挂着的丝瓜在晚风中拍打着夕阳,门檐旁的青紫色的扁豆勾住了淡月,爬山虎匍伏在坍圮的围墙上,葡萄架下最阴凉,苔藓清爽着石阶,狗伸出鞋垫状的舌头,巷口的油炸臭干和凉粉催促着奔跑的孩子。

深秋最懂老巷,麻雀似的树叶在石板上跳跃,破旧的窗棂糊贴着老黄的报纸,杂乱的电线梳理着老巷的筋脉。是谁沧桑了多情的岁月,是谁沧桑了你的容颜。

至于冬天的午后,并排站在屋外的墙壁前晒太阳也是很温晴的一景。双手互插在老棉袄的袖口里,跺着双脚,眯着眼睛,嗑着闲话,阳光也懂事,非得将你照得浑身暖洋洋的才爬上屋脊。

有雪的冬天更有味。贺铸的一句“冬雪断门巷”最有趣意,于是铲雪,于是堆雪人,于是滚雪球,于是打雪仗,巷战最惊魂,而残雪映瓦檐最得意境。不如蜗在雪屋里吧。记得朱自清曾在一篇散文里说过,下雪天,最想吃的,便是将水烧滚了,清白嫩滑的豆腐切成小方块,置于青花瓷小碟中,用筷子轻轻地夹起豆腐块,往沸水里涮一会儿,捞起,蘸点儿酱油,便是人间至味了。若是再温一壶酒的话,便忘了岁月。

最有感觉的是堵在巷口的二层小木楼,有阳台朝南,凭栏而望,世俗之景尽收眼底。印象最深的是巷中的老井。关于老井的故事实在太多,再多叙述便觉赘余。晓棠兄旧宅的北侧也有一口老井,石人头巷里也有一口老井,至于歌舞巷里的那口最著名的八角琉璃井据说已经被毁。不过,我还是喜欢暮春街上的那口老井。

于是,记忆又回到了暮春街。

夏日的午后,是吃西瓜的快乐时刻。饭前,已将西瓜放在吊桶里,浸泡于井中。饭后大人们都要午睡一会儿,小孩子不午睡,在大门堂里一边玩耍,一边看守着井里的西瓜。待大人一声吆喝,孩子们忙跑回家,端正而焦急地围坐在桌旁,等着大人切西瓜。

将浸得透凉的西瓜从井里捞上来,拭去瓜皮上沾着的水,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切瓜的菜刀要亮,要净,还要快(锋利)。大人一手握住菜刀,一手按住西瓜,深吸一口气后,对准了西瓜侧面的中段部分,将刀刃轻点在瓜皮上,然后用力一切,旋又拽住力,瓜皮遂发出清脆而流畅的剖析声。沿着细长的刀口,再将菜刀顺势往下推压,西瓜遂迎刃而解,成为均匀的两半。孩子们跃起身子,睁大了眼睛,俯视之,红瓤黑子,于是拍手而呼。

从前的日子过得很慢。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们会爬在井口往下看,看井里的自己和同伴,一起做鬼脸,一起朝井里喊,回声像炮弹。

老井幽邃而沉静,黑乎乎的洞底幻着清幽的冷光。大人们不允许我们在井边玩,因为井水很深。

小孩子最喜欢帮家里打井水。吊桶有木桶的,有铅桶的,还有球胎的。双手抓紧绳子,将吊桶快速往下放,等挨到水时,猛地一个回荡,便装满了一桶水,然后再用力往上拉。有时水盛得太满,一桶上来时,不少水就跳出水桶,偶尔会激动地泼溅到自己或别人的身上。

最耐看的是,冬梅或兰儿或别的小姑娘卷起裤腿,赤着双脚,站在椭圆形的木澡盆里,用双脚踩揉床单或被单。阿桂、“狗子”和“田鸡”躲在老井的一边,笑得像螳螂。我没有笑,只是觉得冬梅的脚好小好白。

井水冬暖夏凉,还带着一丝的甘甜。在炎热的夏季,有时玩得口干舌燥的,就飞奔到家,拿起放在水缸盖上的水瓢,揭开缸盖,舀水就大口地喝,那个凉啊,直接透到心底。

有的时候,我们也走出暮春街,去别的地方玩。除了东城河,我们也去城南的老城墙一带转悠。

老城墙远离市区,杂草芊莽,荒无人烟,而且地形险恶,常有蛇虫出没;再说,那里还有很多的古墓,我们都听大人讲过关于古墓的恐怖故事。但我们仍然义无反顾,因为老城墙一带有野鸟、野鸡、野兔和无垠的天空以及远古的太阳。

阿桂一直比较的胆大,他手执一根竹竿,在前面开路,我、“狗子”、“田鸡”紧紧跟上。这回我们还带着一个绰号叫做“大头”的家伙和另一个绰号叫做“麻小”的家伙。“大头”的头大得像冬瓜,每逢下雨,我们就嘲笑他,一起唱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有大头。”“麻小”脸上有麻点,他两个姐姐的脸上有雀斑。

冬梅她们不肯跟我们去玩,因为她们怕古墓,怕鬼,但冬梅偷偷地跟我说,等我回来,她拿自家炒的花生给我吃。于是,我很开心。阿桂的耳朵饿得慌,得知我将有花生吃了,遂赐予我以自残的表情。

深秋的老城墙一带显得特别的荒凉而阴冷。首先迎接我们的是数十只乌鸦,都铸立在枯树枝上,缩着头,眼睛里闪出幽灵般的白光。

阿桂举起竹竿在空中一阵乱舞,嘴里还发出类似狼嗥的叫声。乌鸦们似乎很惊悚,一齐跳起,飞离枯树。众多的乌鸦组合成一个方阵,形似一只很大的乌鸦,向着西边的天空,呼啸着飞去。

阿桂狂笑起来,“狗子”、“大头”和“麻小”也跟在后面狂笑起来。“田鸡”没有笑,这厮每次遇到危险或可怕的情形,都要屙尿。

城墙是顺着南门两侧的斜坡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南门外是一条浩淼的护城河。据说远在唐代,这里已经有了城垣。老城墙由长方形的大青砖砌成,最高处有四五层楼高,不过大部分已经坍塌。大青砖不是被偷走就是被毁坏,所剩无几,老城墙基本上剩下了夯土。

古老的时光不断地撞在青黑色的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大青砖上形成了很多诡异的斑纹,像是古书上的咒语。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