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骑车走过三中门前

梁东方

在保定，其实骑一辆共享单车基本上就可以解决全部交通问题了。只要不出市区，任何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之间在半小时左右也就都能抵达。

骑车可以避免电动公交车在快速启动和刹车的时候造成的不适乃至晕车，可以在疫情期间减少和他人的近距离接触，可以直接感受到季节的风，还可以随时停下来买点菜买点水果或者其他什么，还可以路过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

路过三中，隔着铁栅栏墙看见里面的操场已经改造提升，没有了过去沿着墙的沙坑和大杨树，空空的只是一个操场了。几十年前那些在核心位置的主席台周围奔跑玩耍的中学生们已经逐渐步入老年，曾经的朝气蓬勃普遍变成了完全可以想见的只求健康平安的暮气沉沉。

大门口也不再是过去的简陋模样，平房不见了，到处林立着密集的楼房。以前那一排排平房中的100班教室，教室门前的树，树下面的小草，当然也不会再有。所有的样子都是和时代同步的，没有自己的特性，没有自己的历史痕迹。暑假期间新一轮的改造又已经在进行，不独是三中，对面那个很有名的小学也在进行改造。学生放假就是建设改造的黄金时间，这是所有学校雷打不动的规则。在一个个暑假的这种不断地改造中，回头看，学校就会在一段时间以后旧貌换新颜，丧失掉自己原来全部的历史信息，变得和既往的一切都不再相关，相关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牵连着的某些人的既往。

在所谓发展的年代，记忆没有了物证，历史没有了现场，这已经是我们大地上的人与城市的宿命。网络上展示的欧洲什么地方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的同一街景的没有任何变化，一般都是作为一种嘲笑对象存在的；嘲笑者忽略了建筑和城市在人的精神层面上的涵养功能，对于乡愁无处安身之类的内在需要简单排斥为玄而又玄的不必要乃至矫情。他们在人性上不追求哪怕最必要的丰富，还要把那些不由自主地追求这一切的人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他们忘了，历史上扫进去的终究还是要再在现实中重新冒出来，只要其符合正常的、健康的人性。

好在保定这样的小城，还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彻底变化，街道还在，位置还在。就是在这个位置，自己曾经在三年时间里每天骑车从家里到这里，从这里到家里，大多数时候是一天四趟。这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正常速度是需要半个小时左右的。赶时间骑得飞快也需要二十多分钟。

这段路成了高中的时候既不在家里也不在学校里，而在社会中的时间段。所见所闻看在眼里，也多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从思想上介入一下，始终都处于一种隔膜的状态。八十年代早期的社会现实，既有澎湃汹涌睁开眼向外的意气风发，也有现实沉滞不前阻力重重的一次次沮丧，书刊杂志就是最新鲜的社会的风。每次路过报刊亭都会驻足观望，观望之余买上一本《小说月报》或者《小说选刊》或者《人物》或者《文史知识》，每次都只买一种，这次买和下次买之间一般都相隔一两周时间，不能太频繁……因为属于自己的钱有限，也因为每一本都能咀嚼多日，反复观看，不仅是看里面具体的内容，更看里面叙述的语气和背景，试图通过背景、通过那些对于作者来说也许是不言而喻自然而然的或者装腔作势也许是努力模仿、也许是努力避免的言外之意，去观望瞧时代最前沿的风向与细节。

这样的思想历程基于这样一种相当然的设想，那就是自己未来，也就是高中毕业以后一定要走到时代的前沿上去，要努力成为属于自己的时代中的佼佼者。这个佼佼者不是挣钱最多官儿最大，而是思想最先进，文化感受力最充分。

这个梦想在第一年的理科考试中被打得粉碎，自此家里不再阻止考文科。物理化学两门加起来考80分的彻底不懂的水准，使我与我那些理科精英同学们渐行渐远，不论是成为医生、成为建筑师，还是成为商人、成为官员，他们才是最终跟上了时代列车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作为理科废料的文科选择，已经直接意味着远离功名利禄的退居二线式的疏离。正像那在网络上嘲笑人家百年未变的人们所嘲笑的一样，文科生没有成为时代列车上的螺丝钉和关节点，而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糊口都难的谋生层次上的废柴。

回首这一切都已经成了既往的云烟，剩下的唯有依稀清晰的旧日画面：骑着大二八自行车穿着蓝裤子白衬衣戴着军便帽的十八岁年轻人和同路的同学说说笑笑同行同走，上学在路口等着，放学在路口分手，交流与评价都用最用着天经地义的保定话，时时扬起纵情的大笑引得路人侧目；年轻人的苦闷和迷茫，在这样互相商量探讨的过程中不仅被稀释，更有一种来自最切近的互相鼓舞的莫名力量……如今他在遥远的南方处于植物人状态已经很多年；那个跨商业和艺术两个领域的天之骄子，现在一直等待着奇迹出现，重新能睁开眼看世界已经是家人和他自己最高的追求。希望我今天重回旧地沿着曾经的路线的骑行，能在他那里获得一点点感应，激起他回忆的波澜，由此苏醒，由此重回人间！

经过河大门前倾斜着慢拐弯儿的路，旧路上的意象和感受纷至沓来，尽管那条窄窄的小街已经变宽，茅草丛生、积水中呈现着可疑的绿色苔藻的路边已经硬化，但那个总有大学生进进出出的样子多少还在。小营坊旅馆一条街是以前没有的新提法，军校广场就更是以前的庄稼地了。

学生时代思想里总是向往的崭新的一切，有的到来了，有的是没有想到的，也有的是并未大变甚至一点都没有变的。一代人并不直接意味着就会有关于一代人的崭新的一切，这是这一代人走过以后才逐渐领悟的事实。能立足这样大多时候不变的事实，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有所追求，循着自己的热爱和时代的缝隙相对健康愉悦地前行，没有太大的挫折和不能回头的境遇，便已经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