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海子神话”该降温了
鸿雁 于萍 - 大提琴·狂想曲
小编按:海子在中国诗坛究竟是怎样的地位?有人说,他是天才诗人;有人不以为然;海子之死也争议不断。但不得不承认,海子及其作品影响了很多人,可以称得上是位优秀的诗人。评论家唐小林对海子现象则显得理性,他认为“海子神话”该降温了。
唐小林,四川省宜宾市人,1959年出生,自由撰稿人,现居深圳。出版有《天花是如何乱坠的》文学评论集。在《山西文学》、《作品与争鸣》、《文学自由谈》等报刊发表过文学评论,作品入选《2014中国杂文年选》、《2014中国随笔排行榜》等多种选本。2012年6月,获《文学报·新批评》“新人奖”。2015年10月,获《文学自由谈》创刊30周年“重要作者奖”。
“海子神话”该降温了
文|唐小林
1980年代,可说是中国新诗的黄金时代。作为朦胧诗的领军人物,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等著名诗人在年轻人中受到狂热追捧的程度,绝不亚于今天那些红极一时的影视明星。
北岛《回答》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顾城《一代人》中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和舒婷《神女峰》中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样的经典诗歌和名句就像是长上了翅膀,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被众多的文学青年们争相传颂。紧随朦胧诗人之后,与朦胧诗风格迥异的“第三代”诗人异军突起。于坚、韩东、欧阳江河、周伦佑、李亚伟、翟永明、张枣、柏桦等诗人的诗歌,迅速在诗坛上声誉鹊起。
而此时的诗人海子,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正在狂热写诗,却籍籍无名的诗坛小字辈。其诗歌不但没有得到诗坛多少人的认可,甚至连发表都非常困难。据统计,海子生前发表的诗歌仅有五十余首,其中见于公开刊物的,仅二十首左右。而这些刊物发表的诗作,许多都是通过海子的朋友在杂志的关系才发表出来的。1989年3月26日,年仅二十五岁的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中国诗坛的一个神话便在一夜之间迅速产生,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日益膨胀和发酵。在此神话的光环之下,海子的死和诗歌,都被涂上了一层诱人的神话色彩,以致使许多人误以为,海子的一生真的就是为了诗歌而生,甚至是为了诗歌而死的。
随着海子的诗歌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之后,海子更是成了一个“著名”诗人。其“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但被一些时髦的文学青年们常常挂在嘴上,同时成为了房地产商推高房价的最佳广告。在各种诗歌朗诵会上,海子的这首诗,也成为了诗人们进行表演的保留节目,随着岁月的流逝,中国诗坛的海子神话正在不断升级。海子已经成为了中国诗坛的一座神像。某些文学评论家对海子顶礼膜拜的吹捧,已经到了毫无节制的程度。如“时间将越来越证明海子对于新诗、与汉语新文学所作出的贡献,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创造与改造,足以有里程碑意义。或许神的力量会摧毁他作为凡人的身体,但终将会收容其伟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变成神的一部分”,“我觉得大诗人产生的影响是会持续五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海子完全可能像李白、屈原那样,产生久远的影响,他的语言不复杂,但他的单纯里有更多的丰富性”。“他在诗歌和世界幽暗的地平线上,为后来者亮起了一盏闪耀着存在之光的充满魔力又不可企及的灯,使诗歌的空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广阔和辽远。”“是海子以他领悟神启的超凡悟性和神话语意中的写作,提升了这个时代诗歌的境界。海子非常睿智地找到了通向神性的途径,这就是土地上最原始的存在:庄稼、植物、一切乡村自然之象,以及在大地这一壮丽语境之中的生命、爱、生殖、统治、循环等等最基本的母题。”
该文学评论家甚至将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吹捧成“《离骚》式的诗篇”。事实上,海子的这首诗,与屈原的《离骚》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屈原在《离骚》中所倾诉的是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人格,揭露的是在黑暗的时代皇帝的昏庸和小人的得志,以及人民所遭受的种种不幸。而从海子的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却是极端自恋的海子在失去理智之后的癫狂。如:“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当屈原在《离骚》中咏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将在中国的诗坛上扬名立万,名垂千古的诗人。惟其如此,屈原才能够写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样忧国忧民,感天动地的千古名句。但从海子的诗中,我们看到的,却只有一心想做太阳和“诗歌皇帝”的自大和癫狂。
在不断神话海子的中国文坛,海子的自杀简直就是一种英雄的壮举,海子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谱写了中国诗坛无比壮丽的篇章,海子不愧是以诗殉命的“诗歌烈士”。这种美化海子自杀的主观臆断,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信号,它对那些海子的疯狂追随者,无疑起到了一种误导的作用。在诗坛这种煽情的炒作之下,一位贵州青年诗人,千里迢迢来到海子家乡,居然要在深夜里睡在海子的墓旁,他对海子的乡亲们说:“这样远的路我赶来了,就是要陪海子好好地睡上一夜。”更令人痛心的是,有的诗人在瞻仰海子故居之后,便追随着海子自杀的足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路直奔诗歌的天堂。根据海子生前诸多反常的事实来分析,我以为,海子的死纯属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病。
作为一个十五岁就考上大学的天才少年,海子虽然疯狂地爱诗和写诗,但却非常缺乏人生的经历,海子一直误以为,自己的诗歌就是中国最好的诗歌。因此,幻想成为中国的诗歌“皇帝”,这种舍我其谁,一步登天的写作野心和狂妄,把失去理智的海子一步一步地逼上了诗歌写作的不归之路。为了早日成为诗歌的“皇帝”,海子常常是闭门不出,心力交瘁,夜以继日地拼命写作长篇史诗。在海子的心中,“只有长诗,才能让诗人以雷霆之势不朽于诗坛,一如歌德的《浮士德》”。为此,海子告诉他的朋友,“我要完成一部关于太阳的长诗”,“我说过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部伟大的诗篇。这就是关于太阳的诗篇!”
由于成名心太切,而又一直得不到诗坛的认可,海子试图通过练气功,开通小周天来完成自己的太阳系列的诗歌创作。然而,海子的努力换来的却是当头的一盆冷水。在一次诗人俱乐部中,海子将自己的一首诗念给在场的诗人听,诗人们听后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海子又将自己新写的一首诗念给大家听。此时的海子,不但没有收获到人们的赞美声,反而招来了有的诗人当面的揶揄:“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让我们打瞌睡呢?”这对把诗歌当做生命,颇爱面子的海子来说,是多大的难堪!当海子的诗歌,尤其是长诗在京城诗坛受到普遍的轻视之后,海子想到了去中国诗坛的重镇成都寻找知音,但海子的成都之行却变成了令他羞辱的一次锥心刺骨的伤心之旅。
四川诗人同样不看好海子的诗。诗人杨黎在其《灿烂》一书中披露:“我们那天先去的是人民公园的一家茶铺。坐下没有好久,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谈到了气功。海子说他已经打通了小周天……对于正在流着清鼻涕的海子,万夏表示了他的怀疑。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海子愿意马上为万夏表演。他让万夏伸出自己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虚放在万夏的上面。过了一会,他问万夏:感觉到没有?万夏说:什么?海子说:气啊。万夏摇了摇头,说没有。”杨黎觉得很好玩:“一个已经打通小周天的人,又怎么会感冒呢?”万夏也说:“是啊,怎么会感冒呢?”由此可见,在成都,海子的气功不但遭到了诗人们的怀疑,其诗歌,尤其是长诗也同样遭到了冷遇。据说,诗人尚仲敏曾经多次开导前来投宿的海子,“希望海子面对现实,做一个有平常心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师要以生命为代价,那还不如选择好好地活着”。
在四川沐川,诗人宋炜曾在一时兴起时用扑克牌为海子的婚姻算过卦。宋炜认为,海子与成都的女友是“有缘无分”。海子的诗歌对其而言,已形成了一个黑洞,就像漩涡一样,要将海子吸进去。他告诫海子说:“去当你的教师、教授吧,否则你有厄难啊!”在我看来,宋炜又非神仙,他怎么能够如此精准地算出海子的婚姻和命运的结局?我们可以想见,海子在当时与诗人们的接触中,一定是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宋炜为海子算卦,或许正是像尚仲敏那样,对写诗误入泥淖,“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练气功走火入魔的海子的一种善意的提醒和委婉的劝告。
另一个“著名”的轶事是:在北京昌平,海子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饭馆,对他认识的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回答海子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别在这儿朗诵。”如此小觑自认为是天才诗人的海子,这无异于是对海子诗歌写作的无情的嘲弄。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情人生》一书中我们看到,海子幻想以诗成名,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为了写诗,海子在几个恋人中间要么疯狂追求,要么摇摆不定,并且不可理喻地规劝其好友不要结婚。在海子的心中,追求女性,最终也是为了成就其诗歌写作。这种始终生活在虚幻中的浪漫爱情和虚拟人生,使海子常常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在爱情的追求中,海子常常是只愿别人付出,而自己不愿付出。写一些浪漫的爱情诗给自己追求的女性,来代替人间的烟火。甚至以诗歌的名义对已有丈夫的女性诗歌爱好者死缠烂打,以致连一般的人都认为海子写诗写傻了。当诗歌和爱情这两大人生的支柱都同时坍塌的时候,年轻懦弱的海子的神经也就无法抗拒地出现了分裂。为了能够成为诗歌的皇帝,在命运的无情打击面前,海子顾不得去想一想远方年迈的父母,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将人生更大的悲痛留给了含辛茹苦地养育他成长的乡下父母,以及他所有的亲人们。
对此,一位诗人的话很值得我们深思:“很多诗人他可以写疯掉,可以写成一个神经病。但是我是不允许自己这样的,因为父亲先走掉了,但是母亲依然在,还有一大堆乡下的穷亲戚,哥呀、弟呀都是农民工,依然是打工的。别人可以疯掉,我是决不能疯掉的。”种种迹象表明,写诗的海子是非常可怜的。因为写诗,他的思维已经出现了问题,为了买书,他节衣缩食,甚至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心比天高,对气功小周天的迷幻的追求,使其本已分裂的神经雪上加霜,进一步走火入魔。
对于这样一个精神已经分裂的诗人,我们的文学评论家不去理智地分析造成海子悲剧产生的原因,以杜绝那些海子的追随者和效仿者们可能发生的悲剧,而是拼命对海子的死进行失去理智的夸张和神话。这种只顾在学术上标新立异,对海子的诗歌进行胡吹乱捧的行为,无异于是对已经死去的海子的第二次戕杀。海子,他和其他死于自杀的精神分裂者一样,只是一个身心痛苦而又无法摆脱的不幸的病人,我们有什么理由对一个把鲜活的生命祭奠给诗坛的不幸者大加赞颂?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无视生命去追求的成功,都是毫不足取的。海子永远想象不到的是,他呕心沥血写出的那些自认为要成为诗歌皇帝,流传千古的长篇史诗,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得到诗坛的认可。这些诗的艺术性并没有像海子预言的那样:在春天,十个海子将全部复活。诗歌理论家周伦佑先生甚至不无担忧地认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国当代诗歌的探索成就毁于一旦”。海子长篇史诗的写作,其命运恰恰就像爱伦·坡在《诗的原理》中所说:“至于史诗狂——即认为诗之所以为诗,冗长是不可缺少的因素——则由于自身的荒谬,已在过去几年中从群众头脑里逐渐消失。”
文学评论家朱大可坦言:“我这个人有很大的悲剧性情结,同时也有非常浪漫的情结,这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使我对海子非常感兴趣。我是特意在写海子的时候,把他神话了。”面对中国诗坛对于海子的日益神话,越来越多的诗歌理论家已经开始了对海子诗歌的反思。
诗人王家新对海子的评价无疑值得我们警醒——“海子作为文学史现象,当然很值得研究,但今天我们谈到诗歌,没有必要还总停留在海子这里,我们还有那么多优秀的诗人。今天看来,他的诗歌过于空洞了,调子太高亢。”
诗人欧阳江河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海子的诗确实不够凝缩,缺少向内收紧的环节。他唤起的是人们在进入现代之前,还可以在大地上以天地精神独往来的一种可能性。汉语的这种诗性气质如果没有在海子身上得到体现,我觉得会非常遗憾。”
而诗人臧棣则告诫人们说——“把海子当大诗人来要求,他有很多缺陷。”如今的中国文坛,早已成为了在各种利益驱使之下的“梦工厂”,海子被某些“著名”学者打造成为“当代屈原”,这丝毫不能说明海子的诗歌真的就达到了屈原那样的高度和艺术境界,只能说明,“忽悠”已经成了一种文坛的常态。
中国文坛的“海子神话”,的确该降一降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