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痘记
职业学院学生少,教师编制不多,好几年才分配来一个毕业生。小苏农学院毕业,一来了就当农学班班主任。
农学班劳动多,又都是在周日,班主任最辛苦。大年三十,也是派小苏值班,年轻人嘛,轻手利脚的,得多干点儿。
小苏身材微丰,眼睛特别大,睫毛又密又长,简直像在眼睛前搭了两只凉棚,要是光从脸上方打下来,两扇美妙的阴影就会出现在她的下眼睑上。只是脸上密布许多正当季的痘痘,连额头、下巴,鼻尖都不能幸免,像利滚利的高利贷,越来越多,层出不穷。偶尔一两个痘爆了浆,在红色痘痘的中心冒出一股黄白的浆来,有如火山喷发,简直惨不忍睹。
小苏有一头浓密的长发,每天的发型都不重样儿。有时盘在头顶,有时挽在脑后,有时一根长辫子直达腰际,有时编无数条小细辫子再拢在一起,有时卷成大卷成为一条小黑瀑布,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张老师问她早上几点起床,这发型多费功夫呀?她就淡淡一笑:不费什么时间的,早起把粥煮上,头发梳好了,粥还没好呢。我的粥和头发一样,每天都不同。有时是菜粥,有时是牛奶粥,有时是南瓜粥……
众人一时才想起来,有一天刘校医跟她说,吃粥养胃,调理好脾胃,兴许能治痘痘呢!
大姐们热衷于说媒,为小苏说媒多年,竟无一成功。她们总是遗憾地说:唉呀,都是小苏那一脸痘痘耽误的,可怎么是好呢?
大姐们还热衷于找各种护肤品弄各种偏方给小苏。有人说硫磺皂去痘管用,小苏专门去省城买了硫磺皂。有人说喝柚子茶去痘,小苏常年晒柚子皮。有一个偏方甚至很恶心,用一种臭泥糊脸,一天要糊满二十分钟。小苏业务上不谦虚,公开课给她提的意见都不肯接受,倒是治痘痘这件事,百依百顺,估计让她吃点毒药她都肯。因为她实在是太爱美了。
以前说媒那些高昂的兴致是一团热火,慢慢地,只剩下微渺的一点火苗。偶尔会有人说,小苏,你得有个归宿呀!不行放宽范围考虑考虑吧。言外之意,让她找个二婚的。
可是小苏宁缺勿滥。她们背后就说,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啧啧,还挺挑!
小苏三十七岁这一年,学校有援疆任务,大多数人拖家带口,一去三年,有的孩子要中考、高考,有的老人有病,各人有各人的实际困难,实在离不开,就都动员小苏去。大家说,小苏,你一个人儿吃饱了全家不饿,去新疆有补助,回来评职称还能优先,多合算哪!
考虑了一个晚上,小苏决定响应号召去新疆。学校开欢送会,场面热烈,校长特别表扬小苏有境界,有担当。有人却悄悄说,三年以后回来她就四十岁了,这辈子别想解决个人问题了。
在新疆,小苏吃了不少苦,期间还做了一个大手术,进了ICU病房,没有家属,签字都是同事代签的。
回来以后,评职称还是没能优先。小苏去找新来的校长,校长说,原来校长答应的,没文件哪,我怎么和评委会交代?
小苏于是又等了两年才晋升了职称。
她一直当班主任。英语课缺人手,她就教英语。实验员病休保胎,她就进实验室。农场实验田也归她管理,一到春种时间,小苏就全副武装上山,大家把去试验田叫上山。遮阳帽、墨镜、口罩、手套、防晒服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不是爱美嘛。
大姐们陆续退休,小苏慢慢成了一些年轻人的大姐。
新疆那几年饮食不适应,她变得苗条轻盈。又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什么原因,在小苏完全不理会脸上那些痘痘之后,它们竟然全部销声匿迹。她的皮肤变得光滑细腻,又不见皱纹。就像春夏之交,嫩芽发好,花朵盛放,不早不晚。又因为瘦了,下巴变尖了,鼻梁也更高挺了,甚至有人说她越来越像新疆人了。学校拍宣传片,那么多打扮时尚甚至整过容的年轻人,电视台偏偏给小苏一个大特写。
早已退休的刘校医到学校里办外调函,见了小苏惊讶不已:哎呀,小苏,你怎么这么好看了?我那表侄儿真是没眼光哦。哼,他现在这个老婆,就是个母夜叉!
再有人操心她终身大事时,小苏就说,我一个人生活很习惯,不想找了。
那些年,痘痘是一道屏障,没有人穿过这个屏障走入她内心。现在,自我又是一道屏障,她愿意在屏障之后拥有自由。有新疆的经历在前,她去哪里都不在话下。每到假期,小苏就四处行走。一个人既可以尽享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可以独对小桥流水,花海浓荫。她认为,自己自在就好,至于世俗,去他娘的!
配图来自厦门知博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