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记

北二环路边的店铺除了几家便利店和饭店外，几乎全部是跟汽车有关的。洗车行、汽车装饰用品店，汽配行，调漆店，电池店......一家连着一家。

十月里难得的暖意融融的午后，蚊蝇不见了踪影，家家门户洞开，店铺里的人都到街面上来了。

天空是有多么蓝呢?从这边到那头，蓝得没个边儿也没个底儿。仿佛时光也因此慢下来，让人懒洋洋的。老话讲“十月艳阳天儿，晒眦麻糊。”寒冬来临前最后的暖阳里，可不是睡了懒觉起来，带了眼屎兴头头晒太阳？

一只牧羊犬被几个男女逗弄着，欢笑声不绝如缕。两个衣着鲜艳的孩童用小铲子和小桶玩店铺门口的沙子，是又一个青梅竹马的版本。

洗车行的女工们在门口的水泥路面上洗一只大红的地毯，水漫得到处都是。五十来岁的漆店老板娘带着女学徒在给一辆深灰色的轿车配漆，为着那漆颜色要高度相似，她一趟趟从车边到店里往返，那个微胖的女学徒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出出进进。

调好了漆，漆店老板娘蹲下来，要把门前地上晒着的大葱卷起来。胖学徒也跟过去笨手笨脚地帮忙。店里又走出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长得和漆店老板娘极像，也是宽肩膀宽脸盘，大约是她的姐姐，一边把几根粗壮的葱卷成一卷，一边指导学徒。

学徒哑了声说：“这活儿我在家可从来没干过。”漆店老板娘立起身，抬眼看了下隔壁的电池店。电池店的门口，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洗衣服。

洗衣的男子穿一件黑T恤，黑长裤，黑色休闲皮鞋，他的黑T恤扎进长裤里，皮带也是黑色的。头剃得极短，露出红褐色的头皮。后颈因为用力而出现几道横纹——他身量不高，但多肉。

男子面前有两只大红盆，都给阳光晒得褪了色了。他偶尔起身回店里端一盆水出来，然后奋力在盆里搓洗起来。

千百年来，多少个爱情故事里，从来都是溪边浣衣少女得遇良人君子。西施在溪边浣纱时，鱼儿看见她的倒影，忘记了游水，渐渐地沉到河底。那时范蠡与她初遇，在西施和美貌前，想来不会比鱼儿镇定多少。吴国被勾践灭后，传说西施与范蠡泛舟五湖做神仙去了。所以现在一说浣纱就是指西施。《全唐诗》里有："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

昔人如何想象得出，后世里故事角色的道具与场景早已换了又换。小溪换成了洗衣机和塑料盆，女主已脱离辛苦的劳作，失去白马的人，却在水泥房子里浣衣饮事。

漆店老板娘道：“哟，洗衣服呢？你媳妇呢？”

男子一边在盆里高高提起一件黑色的衣服，只见那水哗哗顺着衣服流下来，头也不抬地说：“和我小姨子上街了。”

“怎么不用洗衣机呀？”

他晃下头：“也没几件。一会儿就完事儿。”

男子起身从檐下摘下一只绿色的衣挂撩起盆里的水冲下，把衣服挂好。一会儿工夫，檐下挂了一件蕾丝打底衫，一件黑色女式T恤，一条黑色连身裙和一条黑色打底裤。

最后，男子才从盆里捞出一条男式黑色长裤，水淋淋折起挂到衣挂上。为着不出褶皱，所有的衣服都不拧干，一壁在檐下汁水淋漓。

男子端起一只红盆，放得低低的将水泼在门口地上。拎着盆直起身时，见他媳妇和小姨子逛街回来了。

男子的媳妇，电池店的老板娘，穿一身黑衣裙，微胖，眼睛给脸上的肉挤得很小。她妹妹个子比她高，比她苗条，比她眼睛大，也是一身黑衣裙，脚上一双黑色长靴，只在长长的颈上，围一条紫罗兰色长围巾。她跟在姐姐身后，步态透着她知道自己很美的信心。

漆店老板娘看她们空着手，道：“啥也没买呀？”

电池店小老板娘走过去，撑一下手中的塑料袋，虚让一下：“嗯。来，吃瓜子儿。”

漆店老板娘马上说：“不吃不吃，这手里有活，占着呢。”

小老板娘遂返身进了店，她妹妹已经进去了。

洗衣男子泼好了水，把两只空盆放到窗下，也进了店。

不一时，妹妹出来一边口里喊着“我走啦！”一边走到一辆比亚迪越野车边，正待开了车门，男子和他媳妇追出来。姐姐手里提着一袋苹果，非要让妹妹拿着。

妹妹就转过车这边来，说家里有，不肯要。姐妹俩推让了一会儿，车上一个十二三岁的胖男孩开了车门下来，一脸的不耐烦：“妈，快点，我饿了，我要去吃海星日料！”

妹妹方只得领受了苹果，“咚”地一声扔到后座上。再上了车，倒车，转弯，绝尘而去。

这边胖学徒嘀咕一声：“那么胖还吃日料？”

小老板娘往回走，低声对男子说：“几点了？该焖饭了吧？”

男子点头，快步进店里去。这一整个下午，电池店倒没什么生意。

阳光还是那么暖，只是把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越来越长。漆店老板娘只觉背上晒得滚热，舒坦不已。三个人六只手倒是快，大葱已全部卷好服服帖帖立在窗下。车漆也已补好，车主还算满意，开车调头走了。

再看电池店门口泼在地上的水，已经快干得没有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