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儒外道

学习《老子》很容易导致松劲,这点我和荐荐恰巧都遇到过。她高中读北大附时,学校有历史老师开了《老子》的读书会,她参加了,得到了一种豁然开朗的启示,但是后来也有老师评价她说:“身上有那么一股劲卸掉了。”一股劲卸掉了,她觉得很轻松,这股劲可能同时被卸掉了两重,一重是跟自己较劲的劲儿,一重是跟别人较劲的劲儿,无论哪种被卸掉,都会感觉很轻松。
我自己受道家影响,是在北大读研的时候,选了很多道家的课程,学习的方向也是先秦道家。读的很多都是老子、庄子、郭象、王弼,再来点世说新语,精神上受到道家的沾染就很强,这种沾染很容易让人的气质发生一些变化,与我考研之前钟爱的儒家四书、二程、张载、朱熹、阳明肯定很不相同。怎么说呢,我的劲儿是被完全卸掉了,而且主要不是被老子卸掉的,是被庄子卸掉的,这就更好玩了,因为庄子会把直接把人卸成“不系之舟”的状态。这也许是很多进了北大却不好好读书的人的共感,也许只是我在典籍里找到的一个借口。
时至今日,我自己给学生讲了两次《老子》,才对它有了比较深入的认识,这样才发觉,当初所谓被道家卸了劲儿,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读书读得太粗,但凡认真阅读和思考下去,也不至于被其偏锋影响。不过这也是读书的通病,而且道家确实很容易在浅层上给人这样的影响,相较而言,儒家的书就不容易读偏,除非资质很差,入门特浅,才容易把儒家读迂,但道家确实容易读漂,道家的书往往需要聪慧异常或者潜心苦读才能给人恰当的影响。
接下来我简单的谈谈《老子》的特点,谈谈它和孔子的区别,比如,老子喜欢谈卑下、柔弱、母系、静安、退返、知道停止,孔子却喜欢自强不息、刚毅正大,老子讲无为而治。孔子讲礼乐之教;老子对人的理想是少私寡欲,孔子对君子的理想是文质彬彬;老子对世界的理想是小国寡民,孔子对世界的理想是平天下。一个喜欢上,一个喜欢下,一个喜欢进,一个喜欢退,一个喜欢发展,一个喜欢回归,一个喜欢文明,一个喜欢自然,真真是针锋相对的抬杠。抬杠的应该是道家,因为那时候儒家更主流。
这样正向反对,我到底听谁的?我以前就听老师说儒道互补,听他说,儒家是往身上加担子,是把很多东西往自己身上绑,人在觉得松懈的时候可以读儒家,让自己紧张起来,觉得太累时,就用道家给自己解绑,把一个一个的东西从身上卸下来丢进大海里去。我之前也听从了这样的建议。但现在,我又有一个想法,就是不必分阶段的读儒家和道家,而是同时读儒家和道家,就像我现在同时讲两门课,一门是《老子》,一门是《论语》,两门课同时讲的很自在,同时很受益,而且不断的在它们精神深处感觉到二者之间的默契,所以究竟是怎么分用儒道,我看只需要分个内外就可以。
也就是内儒外道,用儒家思想修身,用道家思想处世。这样,就完全明白为何二者是针锋相对的,因为他们的言论对象根本上不同,儒家说的是精神状态,道家说的是处世姿态,精神状态要自强不息、刚毅正大、积极向上、向上不止;处世状态要柔软卑下、静守安定、不锋芒、不贪婪、不逞强、不炫耀、不盈满、不一味求上坡、不害怕困厄卑贱。这样看起来,二者就完全不矛盾,完全通融,于是我们很容易发现儒家在教我们处世时也是谦逊有礼、温良恭俭让,道家在教我们追求精神状态时也是要求“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内心有大原则而不割物伤人,思想锋利但不刺痛伤害别人,率直真诚但不放肆任性,有光明智慧但不光芒刺眼。总而言之,是需要内在很牛,外在却很低调的。
但如果不理解这种内外之分,就很容易学成“内在松松垮垮”,低调谦和没有学成,却学成了一副精神慵懒的样子,却美其名曰“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明明在精神上极度懈怠慵懒放了肉,却称之为佛系、曰自由。精神懈怠慵懒不过是困倦无力智力缺乏,哪里有什么佛系自由可言。低调的前提是很牛,很菜的话就无从谈低调了,所以《老子》在政治学上劝说的是大国、强国,请他们的侯王少私寡欲,不要因为自己膨胀的欲望欺凌弱小,请他们海纳百川、容纳弱小,这些劝说的对象不是菜鸟,而是过度膨胀的狮子。当然,如果本身弱小,老子也是劝其低调的,比如小国家,老子就劝它不要蹦跶叫嚣,不然很容易被大国灭掉,如果安分守己,谦逊有节的对待大国,也很容易得到自处的空间,因为它本身并不构成对大国的威胁,也没有叫大国垂涎的资源,自己做成小国寡民就好办了。
学《老子》越深入,越能感受到老子对人的精神状态积极向上的要求,他讲求一种很旺盛的创生力,提倡“生而不有”,去创造,而不是去占有,这对我们现代人特别有意义,我们现代人的病根往往在于汲汲渴求从这世界上占有什么,太过于迷恋自己的“私”,自己的“己”,自己的“自,”渴望“自”和“私”能够从这世界上得到财富、名誉、地位,并且妄想金玉满堂、子孙富贵,永葆上流阶级,害怕阶级下沉,害怕财富地位流失,患得患失,这些病根子全在痴迷于“占有”,而不着眼于“创生”,往根上说是糊涂在一个“自私”上,所以老子反复提出“无私”、“不自”,要人们打掉占有的自己,而建立创生的世界,积极去创造、去贡献、去服务、去负责、去养育,就像“天”、像“道”,从不申张自我,却养育了万物,从不主动成就自我,却自然的成就了天长地久、亘古不毁的道,“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所有从“无私创生”而出发的圣人,最后反而因其无私而成就了最好的自己,我们但凡看看了不起的思想家、政治家、企业家,正好都有这样的特点,他们都是从无私的为世界创造什么而出发的,他们根本没有着眼于从这个世界上去获得什么。所以最长久的事业是什么呢?正是这些无私创生,最速朽的和必然徒劳的是什么呢?是从这个世界上去贪婪占有,无论是金玉满堂、沽名钓誉还是权势遮天,都会必遭摧折,或者随着必朽的生命而灰飞烟灭。
这样看来,无论学儒家,还是学道家,只要学得深,也不必讲“内儒外道”,都不会学成一副松散邋遢的状态,也不会学成一副食古不化的状态。如果真做成了那样一副人生,圣贤不用背锅,要么是因为这个人才疏了,要么是因为这个人学浅了,应当好好再学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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