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艺录丨论沈义父《乐府指迷》艺法得失处
前言
沈义父作《乐府指迷》有题云“余自幼好吟诗。壬寅秋,始识静翁于泽滨。癸卯,识梦窗。暇日相与倡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故知“指迷”者为吴文英之指迷。
吴文英者,南宋雅词大家,泽被晚清词坛十之八九,要为清季明国词家之圭臬也。盖欲学吴词者,断不容放过《乐府指迷》一书,然书中其言也短,其解也略,今笔者以十余年词学印证,试与好吴词者参取消息,或以解颐。又《乐府指迷》盖有词之艺法理论,又有词之作法理论,故分来两章,各而述之。
《乐府指迷》论词艺失处
- 作词非难于诗
《乐府指迷》云:
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所以为难。子侄辈往往求其法于余,姑以得之所闻,条列下方。观于此,则思过半矣。
作词之难,与诗则不同,近体诗只分平仄,所以容易入门,而词中有音律之严,不仅是分平仄,还分上去入,故入门稍难,难则四声之内取适合的字面。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词论》李清照
待及入门,则诗又难于词,诗又四联八句,体制固定,故腾挪变化好似方寸起舞,极须功力,词随因词牌所定,故表情变化皆在刀尺之内,通一则一,通二则二。盖人言诗非全好诗,言词却全无劣作,便是如此。
故沈言引作词法四法协律、字雅、字藏、中意而以诗难,则不见得。只词先难而后易,诗先易而后难。
- 字面非必看唐诗
《乐府指迷》云:
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明万历本、《四印斋》本并误作探。摘用之。即如《花间集》小词,亦多好句。
宋人作词,借以唐诗为高,贺铸故因为得意云“吾笔端驱使 李商隐、 温庭筠 , 常常 奔走不暇”(《贺铸传》叶梦得),周邦彦亦常化用唐人诗句,如《西河丨大石金陵》中“山围故国绕清江”、'夜深月过女墙来’、'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化自刘禹锡《金陵五题》中之“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又如《瑞龙吟·大石春景》一片中“事去孤鸿去”化自杜牧诗《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
沈又云:
“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学者看词,当以周词集解为冠。”
作词切意为旨要,不惟以唐诗字面为上,而要以切意为上,过犹不及。半塘所谓“恰到好处,恰够消息。毋不及,毋太过”便是。如姜夔《暗香》一词岂在唐人圭臬之中,“旧时月色”、“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等句岂有前人道哉?
故以唐诗入词,能可则可,不能则罢,如贺铸以用唐句为荣者大可不必,久用则无面目矣。
- 不用特忌讳人名、犯题
《乐府指迷》云:
词中用事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用出最好。清真词多要两人名对使,亦不可学也。如《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极。」《西平乐》云:「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大酺》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过秦楼》云:「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之类是也。
沈言是词中用典法式。词之用典,如今议论文之论据,用在丰实血肉而不使空谈。典僻则晦涩,典熟则油滑,故能化熟典而无痕为上佳。而典中或人名则无需特地避讳,盖亦有联想之力。如欧阳修《少年游》下篇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谢家池塘,即谢诗“池塘生春草”,“江淹浦畔”即《别赋》愁情,遂引出吟魄、离魂而出,概因望人而生意而已。
今人为词大可不特地用典,然又不可不知典,今古学统断层,有可通之处,又有不可通之处,如寻常情绪可以化用,如写古之未有事,则用之便死。
《乐府指迷》又云:
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说出一个梨、柳字?梅川不免犯此戒,如「月上海棠咏月出」,两个月字,便觉浅露。他如周草窗诸人,多有此病,宜戒之。
咏物不出题字无非示才之用。曾论咏物有三层,一曰体物极工,二曰寄意其外,三曰人物合一。章质夫《水龙吟丨杨花》则体物极工,苏轼和词(《水龙吟丨次章质夫韵》)则寄意其外,苏轼《卜算子》则人物合一。
其中苏轼和词(《水龙吟丨次章质夫韵》)咏杨花而末句又出“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章质夫《水龙吟丨杨花》词起句“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又犯题杨花。
故咏物非最忌出题字,而最忌玩咏字面而绝少言外之意。无比兴寄托则咏物则伤轻,史达祖咏物穷极工巧,尤不免为诸家弊病。
《乐府指迷》论词艺得处
- 论四声
词学最关音律,而知之者少,于今更是知音绝然。唐五代曲调以诗入曲,止于平仄;宋改新声,故此间长调慢词又多中四声。而今之歌法不存,四声亦失,故欲学词只能亦步亦趋,不越规矩。
吴文英精通音律,故《乐府》四声之说尤须注意,其云
“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然后更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三两只参订,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字替。不可以上、去、入尽道是侧声,便用得,更须调停参订用之。古曲亦有拗音,盖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牵,今歌者亦以为碍。”
词中领字,要紧处尤要中“去声”,此非沈义父一家之论,乃是音乐家之公论。万树《词律丨发凡》亦云“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又姜夔《满江红》序中“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
盖因去声劲远,每能于领字,转折处提掣音节,使之摇荡生姿。白居易云《霓裳序》音容为“秋竹吹裂春冰坼”,而姜词《霓裳中序第一》中多用“去入”韵结之,可互同消息矣。
- 论豪放、叶律之得
《乐府指迷》云:
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诸贤之词,固豪放矣,不豪放处,未尝不叶律也。如东坡之《哨遍》、杨花《水龙吟》,稼轩之《摸鱼儿》之类,则知诸贤非不能也。
世人惯以为苏、辛为所谓豪放者,皆以偏概全。苏、辛非特守于音律,并非不通音律,只词作题材丰茂,不得不得跳脱出来,伸长怀抱。今所谓《大江东去》、《永遇乐》等豪放作,入《东坡乐府》、《稼轩长短句》以观,能得几何?
只说苏、辛新开一路可以,说专豪放语则是谬论。详论见文词艺录丨词学流派不宜仅分豪放和婉约
近世学词,已无博抟青云之属,只自家私好而已,故学词须知音律,须按谱填词,若张口便是苏、辛如何我亦如何,皆惰怠无聊之论。路不曾会走,如何想着飞龙在天?遇持此论者,敬而远之。
总论
《乐府指迷》中亦有杂谈数论,如有误读柳词《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中“拆”为动词;“词腔”指词韵等,无所谓得失。
而其中有词作论起句、过处、结句、造句等,皆词之技法,要述之详尽,非数言能尽,故由下文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