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主张废弃传统,这十分好笑。人打生下来就处在传统的包围圈里,不是你想废弃就能废弃的事,你只能在传统的基础上研究如何把事情做得更好。就像跑接力,接棒人只能向前快跑,绝对不可原地不动,更不能不承认前面跑棒的事实而跑向始点另行开跑。在运动场上,我们见不到这种荒唐事,但在治艺的“竞跑场”上,的的确确存在这种人——虚无主义者。至于接了棒坐在地上的人,那是彻底的保守派。离开传统的艺术是无根之木,没有创新的艺术是不流之水。传统好比是地基,新房子盖好了它也看不见了,但你可少不了它。楼盖得越高,地基就需要打得越厚实,不然新楼也要倒的。
继承传统,去粗取精,参酌造化,得意忘形,自成一格,不与人同。我自开始学画就没听进“南北宗论”那一套。我画南宗,但同样喜欢北宗。在学书上我也没片面地去崇碑或崇帖,凡是好的我都喜欢。我的这一态度始终没变,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把这种态度叫做“见好就收”。外国的好东西,我们不应排斥。但艺术上的接受与工业上的接受是不同的。工业上的接受可以照搬,原样拿过来,就像没有儿子的人可以让自己的侄子过继一个来。艺术不能这样“过继”,它至少是“混血儿”,有你自己的DNA才行。我不太赞成太前卫的。现在我们的状况,好比一个枣核,一头是纯保守派,一头是纯前卫派,我是在中间。我在思想上倾向改革的多一些,但实践和认识有一定距离。如果画一条中线,我的实际行动在线的后边,思想则是在线的前边一点,距离不是太远。人或问余:治艺者面对古今中外、优劣妍媸,何以处之?余戏曰:瞻前顾后、东张西望、挑肥拣瘦、“损”人利己。借鉴外来文化,不是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和技术的问题。学外国就完全移植,好比一个中国父亲过继一个洋儿子,这不行。现在学校对待西洋文化的重视程度过了头。你喝牛奶,只是为了使身体更健康,你不能变成牛,不能长犄角。现在虽然没有变成牛,长了牛毛的还是有。比如报考中国画专业的学生,要考素描,不考书法。好比在外国,他们的学生考油画专业,若叫他们加考中国画,那不是笑话?在我们的院校,就算是学西画的学生,考考传统知识也可以,道理很简单: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将来要创造中国的油画,掌握一些中国的知识也不算错误。可是考中国画专业的学生,完全依靠素描选拔,那是大错特错。
孙其峰 书法 苍山如海
我早年的老师,都是重视传统的画家,教我打下了比较坚实的传统基础。上北平艺专的头一年,接触的还是传统的。徐悲鸿校长一来,就换了一套教学方法,试图用西画改造中国画。但我原先那套东西已经比较牢固了,不是上一堂课两堂课就可以改变的。不过,我很快地接受了徐先生重写生、重造型的教导,强化了造型训练,提高了造型能力。兼学中西,择善而取,大大受益。治艺的人必须把“好坏”与“新旧”的关系弄清楚。凡是好的艺术,它必须包括新在内。现代人画古代画,怎么看也不能算好。有人强调“新”过了头,认为只要是新的,就全是好的。事实是,新的当中有好的也有坏的;反过来,旧的当中同样有好有坏。历史证明,凡是坏的,都要被淘汰。一切新的东西,过了时都要转化为旧的。但一切好的,却不随时间的延伸而变成坏的(这里指的是艺术)。对治艺来说,首要的问题应该是好(高水平也须新),片面强调新是不对的。
孙其峰 翠鸟 46×35cm 1981年
可染先生认为,必须把与文人画同时存在的那些“作家画”与匠人画一起比较看才能说清楚。文人画作者是文人(不像现在有的新文人画的作者,自己并无半点学问)这是不用辩解的。文人当然有学问,有修养。对比看一下那画,“行活”(即匠人画)的匠人(俗称花匠)却是没有什么修养,甚至是文盲。
文人作画是为了取乐,如同下棋、钓鱼一样;匠人则不然,他们画画是为了吃饭。文人们画画为了消遣,是乐于干,匠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干,岂可同日而语?在文人与匠人之外还有一批画画的专业画家(如以画为生的一大批专业画家、皇家的宫廷供奉画家),这些人也是以画为业的,他们与文人不同的是技术熟练(多方面修养不如文人),以画为主。
这三种人之间的界限除匠人与文人界限清晰外,文人与那些专业画家有时不太好分。
孙其峰 荷塘清趣 48×36cm 1960年
“拙”和“巧”虽然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概念,但在艺术创作和艺术作品里,二者却是既矛盾又统一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巧拙互用”。“巧”的作品,往往失之于小巧玲珑的小家气,如果参之以“拙”,那么就可取得“巧而不小(小家气)”的效果。“拙”的作品,如果一味地用“拙”,恐怕也很难成为艺术。因此在“拙”的作品里也必然结合着巧的成分。到底应如何理解“拙”呢?从书法上(包括绘画的用笔)看,那就是所谓“生”;从绘画上看,那就是所谓“不似之似”或“似与不似之间”的“不似”的一面。“生”,不是真正的生,是熟后的“生”,是用来防止“油”、“滑”、“庸俗”的生。这个“生”就是“拙”字的同义语。绘画上的“不似之似”的“不似”一面,只是一种手段,最后是要似的——也就是“神似”。这里所说的“不似”,在很多情况下正是这个“拙”字。由此可见,在艺术创作上,人们不满足于熟,熟了还要返“生”;不满足似,似了还要“不似”,也不满足于巧,在巧之外还要求“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