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讯 | 江少宾:回不去的故乡(上款签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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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 江少宾著

内容简介

本书共收录“70后”作家江少宾19篇乡土散文,部分篇章多次入选《散文·海外版》《新华文摘》《青年文摘》以及数种散文选本,并被浙江、江苏、福建、河南等地收入中高考语文阅读理解模拟试卷。全书以安徽省枞阳县一个叫“牌楼”的小村为圆点,观照整个中国乡村,既刻画了乡土中国的风俗人情与发展肌理,也描摹了广大乡民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文本采用小说化的叙事手法,以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布局谋篇,情节起承转合,故事引人入胜,层次丰富,画面感强,具有摄像头般的记录功能,呈现了一组具有标本意义的乡村人物群像。本书既是一幅具有社会学意义的南方乡村风俗长卷,也是一部志在为乡土中国立档的非虚构文本。

作者简介

作家江少宾

江少宾,媒体人,居合肥。业余习散文,先后获得人民文学奖、老舍散文奖、西部文学奖等,著述若干。

编辑推荐

这是一部故乡回望录,一部乡村在现代文明化进程中的忧思录。作者将记忆中的故乡描述得入木三分,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整部书由若干故事片段组成,总体围绕乡恋、乡情、乡音、乡愁而展开,反映了一个游子对故乡的诚挚思恋之情,阐述了基层农民精神文化和物质生活的转变和需求,揭示了乡村生活的发展逻辑和面临的现状。本书对研究乡村和乡民的生活环境变迁及解决当下乡村发展困境具有一定的指导和借鉴意义。

名家推荐

在江少宾的散文中我读到他对家乡事物的绵长耐心。那个终将老去的家乡,在他的文字里慢下来,也活下来。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刘亮程

江少宾善于用小说化叙事细致描摹底层众生的日常生活和苦难命运,沉重而苍凉。“牌楼”是他回不去的故乡,也是我们回不去的心灵栖息之地。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梁鸿

精彩试读:生死之间

《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

——题记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录了许多鬼故事,之所以说是“录”而不是“写”,是因为许多鬼故事都标明了讲述者,包括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甄士隐,假语村言,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更像那么回事的,是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聊斋志异》。据说蒲松龄自备茶水,请人说鬼故事,他则记录下来,并煞有介事地注明“异史氏曰”。此地无银三百两,信与不信,全在阅读者自己。

中国文学,魏晋开始便有了志怪小说,谈鬼、说鬼、写鬼蔚然成风,历代不绝,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这说明,鬼故事在中国民间流布已久,以至于绝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有鬼。

鬼是什么?是亡人的魂。在《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里,亡人多显出原形,民间的说法是借尸还魂。蒲松龄笔下多女妖,女妖其实就是女鬼。这些女鬼来往于人界和鬼界之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最著名的鬼故事当属《聂小倩》。聂小倩生前只活到十八岁,死后葬于浙江金华郊外荒凉的兰若寺旁。书生宁采臣暂居兰若寺时,小倩受夜叉指使前来谋害,却被宁采臣打动,遂如实相告。宁采臣脱险后没有辜负聂小倩,原配病逝后,宁采臣便娶聂小倩为妻,“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此时的聂小倩已逐渐脱离了鬼界,举止言谈犹如常人,貌美如仙。故事说到这里其实可以结束了,余音绕梁,荡气回肠,但蒲松龄不愿意。蒲松龄似乎想说一个正能量爆棚的鬼故事,于是又给这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续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意思是说,宁采臣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高中进士,聂小倩呢?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后来还当了官,而且官声还不错。故事到此才算全部结束,皆大欢喜!蒲松龄为什么要写这一段,换句话说,他为什么要皆大欢喜?高二时看《聊斋志异》,囫囵吞枣,大学时重读,依旧一知半解,云遮雾罩,直到我自己动笔之后,才慢慢悟出了其中的奥妙。

和小说比起来,电影《倩女幽魂》或许更富盛名。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凄美而幽怨,哀婉而飘逸,“疑为仙”。在我狭隘的视域里,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和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是华语影视史上难以逾越的经典。我第一次看《倩女幽魂》时已经大学毕业,寄住在庐州城南的一座城中村里。城中村唯一的一所录像厅开在一栋两层小楼的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酸腐的空气像充盈的荷尔蒙。从录像厅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光膀子的年轻人,抽烟,吐痰,飚脏话,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学生。她们跟在他们后面,扭捏着,矜持着,渐渐也就豪放起来,稚嫩的脸上绽开无畏的笑容。我一个人缩在最后一排,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张国荣和王祖贤……电影结束了,录像厅里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嘈杂的城中村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走到住处的时候,灯光消失了,远处的夜色墨汁一样浮上来。我高一脚低一脚,四周的夜色突然有了重量,我在其间,成了一个即将溺水的野泳者,颤抖的双手,迟迟无法将钥匙塞进锁眼……那一刻,我想起宁采臣寄居的鬼蜮一般的兰若寺,又想起自己年少时撞到的“地煞”。

在牌楼,地煞就是一根会移动的高高耸立的黑柱子。第一个撞到地煞的牌楼人是立春妈,她在撞过两次地煞之后,忽然成了睁眼瞎。闲聊时立春妈经常说,地煞虽然一团漆黑,但移动时会发出一团炫目的光……这太玄乎了,无法想象,超越了牌楼人的智商。没有人质疑过立春妈,也没有人质疑过她的瞎。后来,越来越多的牌楼人宣称自己撞到了地煞,有时间,有地点,唯一的疑点是没有证人。

我也撞过一次地煞。那个盛夏的黄昏,苍穹低垂,云朵在西天疾走,如奔马,似烈焰,树冠上纷披万道霞光。大人都在田间地头忙着“双抢”,我太累了,昏昏欲睡,于是一个人提前回家。后门正对黝黝然的巢山,草木在余晖里绿得发黑,森森然,仿佛就要压下来。空气压抑、沉闷而燥热,我忽然想上厕所,然而,厕所依山而建,就在巢山脚下。我强忍着,终究忍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山脚下那一片越来越深的黑暗。走着走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不敢回头,余光里,身后立着一道幽深的屏障。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砰砰砰,一匹急于脱缰的野马,仿佛就要跳出来。我应该出汗了,像午后的雷阵雨,发窠里冲出一条腥咸的瀑布。

厕所近在尺咫,但我跨不过去,我怀疑厕所里躲着一个披头撒发的女鬼,她施行的法术,让我进退维谷。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突然,山脚下飞快地移动着一道黑色的擎天柱,当那道黑色的光柱像黑旋风一样逼近我的时候,我瞬间昏了过去……

我一夜高烧,抽搐,说胡话。凌晨三点,当破罡街上的唐医生在父亲的请求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我家时,我已经烧到了四十多度。唐医生几乎被我烫伤了,他一次又一次甩着温度计,长时间喃喃自语。父亲忐忑不安地站在床边,捕捉着唐医生愁云密布的脸。那个,不是得了脑膜炎吧?唐医生未置可否,最后又举棋不定地摇了摇头。折腾了半天,最后唐医生既没有输液,也没有打针,只是叮嘱我父亲,在我的脑门上敷一块潮毛巾……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唐医生的束手无策几乎宣判了我的死刑。万幸的是,第二天上午,我慢慢地退了烧,忽然醒了过来。屋瓦间泻下炫目的日光,日光里,浮着几张焦虑的脸。我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真渴啊!我想喝水,却又说不出话来。一夜无眠的母亲喜极而泣,她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脑袋,手和脸。在母亲的爱抚里,我感觉自己成了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四顾皆茫茫,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母亲事后说,那三天,我只吃过一根腌黄瓜,喝过几小碗粳米粥。

这神奇的遭际,被大人们笃定是“撞到了地煞”。大人们笃定了之后,我反倒不敢确定了,我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遇见了一个庞然大物,当庞然大物向我大踏步奔来时,我吓醒了……

这庞然大物果真存在吗?我无法自证它的真,当然也难以证明它的假。成年之后,我终于笃定,童年的我没有说谎,立春妈第一次看见和乡亲们后来看到的,正是我亲身经历的骇人景象。奇怪的是,在《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里,我都没有看到类似的故事。纪晓岚或许另当别论,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如蒲松龄,怎么会放过这样的遭遇呢?!

另外一次亲身经历,同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年,老太太驾鹤西归,当我抱着儿子准备去老太太的老屋时,他突然挣扎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老屋,说,“鬼!”这一声太清晰了,振聋发聩!我惊愕地站在原地,这,怎么可能呢?!他刚满两岁,生性胆怯,我们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谈论过鬼。那么,他看见了什么?不远处,老太太低矮的老屋孤零零地卧在村口,亲属们肃穆地站在屋后和门前。哪有什么鬼?!我小声地劝慰儿子,准备再次去往老屋时,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哭出了声来。他的哭声里透着明显的恐惧,那一刻,我头皮发麻,后背滚过一万道冷汗。

我退了回来。儿子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一定看见了什么!但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追问。自小到大,我们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教育,我若追问,势必无法自圆其说。

牌楼,我的精神原乡。每次遇到解不开的疑难,我都要回牌楼去看看。牌楼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但牌楼的老人饱经沧桑,这一群老人,是农耕文明最后的标本,是乡土社会的守望者和终结者。他们足不出户,却阅尽人世繁华。每次我向老人们请教,老人们都笑眯眯的,必得先说上一车轱辘的客气话。然而,老人们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一上午的陈谷子,一下午的烂芝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其实并无具体的指向,但我忽然就释然了,人生所有的疑难都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里找到了答案。

农历三月初三、七月十五、九月初九,这三天是老人所谓的“鬼节”。其中,三月初三和九月初九是水鬼的节日,牌楼人传下一句古话:“三月三,九月九,无事别在水边走。”在水边走了会如何呢?在水边走会冲撞到投胎的水鬼,不能投胎的水鬼会原形毕露,冲撞者或魂飞魄散,或一命呜呼。孩子们或许不怕死(其实也并非不怕,而是不明白什么是死),但都怕鬼。因此,再顽皮的孩子,这两天也会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没有大人的许可,谁也不敢轻易出门。

农历七月十五俗称“七月半”,是最隆重的鬼节。牌楼人相信,人死之后,魂还活在另一个世界,七月半这天,尘缘未了的亡灵会结伴回家,直到重新投胎。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势单力薄,却也不能慢待。七月半这天,牌楼人是不串门的,女人和孩子既不能穿红色的衣服,也不能戴红色的头巾或围巾。太阳还没落山,家家户户敞开大门,迎接回家的先人。祖宗牌位自然已经擦过了三遍,规规矩矩地请到了上席,上面披着一块陈年的红布(这或许是女人和孩子不能穿红衣服、戴红头巾的原因)。掌灯时分,男人开始在路边和家门口烧纸,路边的黄表纸是烧给孤魂野鬼的。敬完孤魂野鬼,一个由来已久的庄严仪式开始了。此时,家家户户的门槛石前面,早早地码好了一堆黄表纸,黄表纸的前面还要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也早早地摆好了三碗饭、三双筷、三杯酒和三碗菜。一切准备就绪,一家之主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烧纸,烧完纸之后还要磕头,磕头的顺序要按照辈分和年龄的大小,不能乱的。烧纸的时候,磕头的时候,四周寂无人声,抱在怀里的孩子,这时候往往都被哄睡了过去,或者就藏在房间里,不出来见人。七月半是唯一一个不放鞭炮的节日,老人们说,鞭炮太吵了,要是惊到各路亡灵,可怎么好啊?

夜幕降临之后,烟熏火燎的牌楼并没有立即安静下来,七月半的糯米粑粑,在祖宗们尝过之后,孩子们可以尽情享用。牌楼人笃信,孩子们吃掉祖宗吃过的糯米粑粑,就能得到祖宗的庇佑,不生病,不招灾,不惹祸。在牌楼,节日是世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孩子们来说,所有的节日最终都归结到吃。

小时候,牌楼人丁兴旺,七月半热闹异常,除了要给亡灵烧纸、祭祀,主妇们还会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所谓的丰盛,自然也因家庭而异,不过,再吝啬的主妇也会杀一只鸡,给孩子们解解馋,给农忙中的大人补补身体。再后来,村里的壮劳力都去了外地,但七月半之前,他们忽然就回来了,约好了似的。给孤魂野鬼烧纸,给先人烧纸,只要男人还在,女人和孩子就不能做这些事。这个习俗一直沿袭到今天——清明、七月半、冬至、春节,这是四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在外谋生的牌楼人,会在其中的某个日子,推开一扇扇紧锁的大门,踏进一座座杂草丛生的院子。

今天的牌楼,只有老人们还在坚守。老人们既是在坚守故土,也是在坚守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习俗是血脉里流淌的路标,乡音无改,习俗永在。在牌楼,习俗既关系着生,也关系着死。

不知死,焉知生?然而立春妈是个例外,她是既知死,也知生。那时候她还没有全瞎,七月半这天,她忽然撞到一个小人站在老井边上。她看得真真切切,只见那可怜兮兮的小人赤着脚,绞着手,眼泪汪汪的,仿佛刚刚和大人走散了,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立春妈胆子大,她一面数落小人不该独自乱跑,一面又把原委说给了正在喝酒的老伴。老伴将信将疑,想想正是七月半,于是放下酒杯,在老井旁边烧了三刀黄表纸。老伴烧纸时,立春妈又念叨起了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人,羊角辫,红头绳,塌鼻子,嘴唇下面还有一粒黄豆大小的朱砂痣……这一番念叨让老伴呆若木鸡,立春妈看到的小人,居然是老伴四十年前溺亡的亲妹子!四十年前的立春妈还蹒跚学步于云贵高原南部的某座大山里,由于语言上的双重障碍,嫁到牌楼的立春妈,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大伙下地干活时,空荡荡的牌楼荡起了立春妈的山歌。立春妈的山歌如泣如诉,如丝如缕,祖祖辈辈的牌楼人都没有听过。

这神奇的遭遇,让立春妈成了一个“过阴的”。“过阴的”是通灵的人,俗称巫婆,尊称仙姑。方圆数里,许多人不知道谁是公社书记,但都知道牌楼的立春妈,是个神得不能再神的“过阴的”。“过阴”是个力气活,立春妈每天只“过”四次,下午“过”两次,晚上“过”两次,每次大约一个小时。立春妈“过阴”的房间常年拉着厚重的窗帘,进门,正面摆着一尊高大的神龛,神龛前陈设着一条长案,长案上燃着三炷蜡烛。烛光里浮着三口大海碗,仔细看,一口海碗里翘着一只大公鸡,一口海碗里盛着一块大肥肉,另一口海碗里堆着满满的生腐。

“过阴”时不能有外人,因此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立春妈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让所谓的亡魂借了她的身?在神话般的传说里,立春妈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的化身,她一年到头歇不了几天,十里八乡,到处都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

立春妈到底有多神?我并不知道,我记事时,她既老且瞎,已经不帮人“过阴”了。那一年我撞了地煞,高烧,惊悸,母亲也曾去求过立春妈,她推说自己有病在身,始终没有答应。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给自己定过规矩:“只过阴,不治病。”

过阴,是假亡人之口劝未亡之人,说到底也是治病,治的是心病。

立春妈过世时,我已经离开了牌楼。听母亲说,立春妈过世前一个礼拜,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她整日卧在床上,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无人能懂的梵音。她在安详的梵音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脸上浮着一丝神秘的笑容。根据她的遗愿,家人没有立碑,她是牌楼唯一一个有墓无碑的亡人。

立春妈过世之后,牌楼的一个时代结束了,方圆数里再无会“过阴”的人。大萍大婶学得一点皮毛,谁家的孩子夜里忽然发烧,不请自来的大萍大婶会在孩子的床头放一碗清水,清水里立三根筷子,如果筷子齐扎扎地立住了,大萍大婶便面露喜色。主人自然要问,大萍大婶却又讳莫如深。当然也有立不住的时候,大萍大婶便知难而退,原不想请医生的父母少不得又要连夜跑一趟破罡街。如今,大萍大婶年逾古稀,再不会自动上门,而头痛脑热的老人们也不愿意去请大萍大婶。老人们已经习惯了小病小痛,习惯了在小病小痛里慢慢耗尽自己的余生。空巢中的大萍大婶想来是寂寞的,她信了“主”,每个周日都要步行十几里,风雨无阻,到镇上的小教堂去做礼拜。大萍大婶晚年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但她不吃药,也不看医生。

我问过一次大萍大婶,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魂?大萍大婶久久没有接话,我悻悻然,正要出门,她忽然又开口了:“你问的是鬼啵?”

我急忙转身,大萍大婶的眉毛突然一拧:“人若无情人是鬼,鬼若有情鬼亦人。”

石破天惊!我愣愣地看着大萍大婶。大萍大婶的眼里空荡荡的,像夕照下的荒凉的小村。

那一回,大萍大婶忽然敞开了心扉,破天荒地向我介绍了传说中的各种鬼。她是个急性子,语音含混,语速又快,不赘述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翻东晋史学家干宝所著的《搜神记》。《搜神记》集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之大成,篇幅短小,情节简单,极富浪漫主义色彩。

其实不光是中国,自古以来,世界各地就流传着和鬼有关的形形色色的传闻。最著名的鬼魂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妻子安妮塔,她被斩首而亡,有人说可以看到她的无头鬼魂在伦敦塔的走廊上游荡。伦敦塔最爱闹鬼,它是英国处决著名囚犯的地方。闹鬼的名气在欧洲不输伦敦塔的,还有法国卢瓦尔省的萨克城堡。这座法式城堡的闹鬼纪录最早可以上溯至15世纪,人们在城堡外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现在被称为“绿女”的幽灵,这个名字来自她经常被看到穿着绿色的衣服。传说她的外表极为惊悚,脸上,应该长眼睛和鼻子的地方都是大孔洞,每天早晨,她都在大声呻吟。除此之外,美国、加拿大、挪威、新加坡、韩国、日本……都流传过鬼故事,各种各样的灵异事件更是层出不穷。其中,美国的田纳西案(俗称“贝尔女巫事件”)轰动一时,它是迄今为止唯一一起官方承认的冤鬼索命致人死亡的案件。

究竟是谁第一个命名了“鬼”?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的魂飞魄散的事件?毫无疑问,他不仅是位神学家,还应该是一位足迹辽阔的布道者。第一个写出“鬼”这个汉字的人,也必然不是仓颉——作为轩辕皇帝的史官,仓颉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汉字的整理者——“鬼”这个字,只能来自悲苦的民间。

是的,悲苦。大悲。大苦。这是“鬼”之所以为“鬼”的精神起源。因此,我相信“鬼”来自于宗教,佛经中就详细记录了鬼的种类,人死后,六道轮回,其中一道便是“饿鬼”(六道: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民间流传的各种鬼,其源头,很可能就是一批批田间地头的布道者。

鬼神说,其实是民间一种变异的宗教,是化了妆的祝福,是苦难者的呻吟与哀鸣。《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乡野怪谭、《聊斋志异》里的鬼狐花妖,一方面饱含底层民众的血泪控诉,另一方面又寄托着底层民众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或许也正因此,愈是苦寒之地,愈多人敬仰天地神明,也愈多人相信天堂与地狱,相信前世与报应。

《奥义书》说,人死后,身体回归地,汗毛回归草,头发回归树,血液和精液回归水,言语回归火,眼睛回归太阳,思想回归月亮,耳朵回归方位,气息回归风。这自然是对死亡的最哲学的解释,然而,当此时,这具寂灭的身体究竟在哪里,他是无所不在的“不在”,还是无所不在的“在”呢?我不明白其中的奥义。

《说文解字》又说:“鬼,人所归为鬼。人从有回到无就是鬼。”无论是有还是无,故事仅仅是故事,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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