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刘新焕作品

母亲的面

刘新焕(陕西)

我家在关中北塬上,一个叫杏林的地方。村庄周围平展展的,没有山亦不旁水。站在村口望去,天空宽广,四野开阔,一眼望不到边。土地肥沃,抓一把能攥出油来。一年四季,风调雨顺,“麦种泥窝窝,狗也吃白馍。”旱涝保收。家乡主要种麦子,由于光照足,周期长,收获的麦子颗粒饱满,圆润润,肥嘟嘟,产量高,磨的面雪啦啦,擀的面光溜溜,蒸的馍白生生,吃起来香喷喷,所以在我们那里人们多以面食为主。“要得吃好,面面馍馍。”平时吃饭,过来过去,人们离不开麦面。“一天不吃面,总觉没吃饭;两天不吃面,见活没劲干;三天不吃面,浑身不舒坦;五天不吃面,心慌打乱转;十天半月不吃面,就像蔫驴丢了蛋。”人们这样说。每当饭时,一个个端着大老碗,蹲在门上,说着笑着,围成一圈,筷子在扑沿沿的面碗里飞快地刨着,嘴里“呼簌簌”、“噗噜噜”咽着,成了一道独有的风景。

麦面好吃,味道要香,关键在做。在村上母亲做的面最好吃。“三月韭菜五月蒜,新焕他妈做的面。”村上人口里常说。母亲做的面,不仅炒的菜香,调的汤香,而且能吃出麦面的纯香。母亲做面时爱擀面,擀的面吃起筋道,比压面机压的面要好吃。“舀上一升雪花面,一把两把採上案。擀杖哐哩响,面团呼啦转,散成一张纸,切成万条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成牡丹。”这就是母亲的擀面。母亲做的面品种较多,想吃啥面就能擀出个啥面,宽面、细面、片片面,薄面、窄面、棍棍面,说起来有一长串。面的吃法更是多样,汤面、干面、油泼面,蒸面、炒面、鸡蛋面,摆起来有一河摊。还有辣子面、酸汤面、冰冰面、裤带面、削筋面、窝窝面、臊子面等等,提起来没个完,让人听起来心痒嘴馋。不同的面,母亲合面时软硬不同,擀下的面薄厚也不同,但每次擀的面光亮,吃起来耐嚼口感好。冬天天冷,做一锅糁子面吃饱暖身;春天天暖,来一碗炸酱面摆上桌来;夏天天热,端一盆蘸水面边捞边吃;秋天天凉,腌一坛浆水面随意变换。每次吃面时,油辣子一放辣呼呼,醋水水一倒酸溜溜,吃上一碗,额头冒汗,想多舒坦有多舒坦。

母亲做面好吃,除过面擀的好外,还在调面上,“面好在擀,面香在调。”调和都一样,但母亲调的汤有味道,调的面合胃口,主要原因在醋上。母亲在做醋上是行家,家里的醋,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母亲把醋神叫“醋家婆”,做醋时,母亲很是神秘,总要关门,不让人看,说怕撞见生人进来,把醋家婆惊吓了,做的醋会没味道。做醋过程中,母亲总要唱些歌谣:“笸篮篮,盖被儿,我烧热炕做醋儿。醋家婆,你坐下,给你端茶熬米汤。一张黄裱三柱香,诚心把你来敬上。醋家婆,好心肠,多送人间好醋尝。”这样做出的醋,油黑黄亮,酸香扑鼻,调的面自然有味好吃。送给左邻右舍品尝,没有不说好的。村上有些家待客,总要来讨一碗母亲做的醋。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上高中,学校距家不到两里路,别的学生住校,我没有,来回跑着,只为能吃上母亲做的面。每当吃面时,我总会蹲在自家门口,搊着个碗,伸长脖子,把两个耳朵甩两边,把个大脑袋塞进碗里,呼啦呼啦刨着,像往肚里倒似的,吃得额头冒汗,很香很香。村上人见了,心里生出许多羡慕。后来学校上课时间有所改变,每天中午放学晚,赶回家后农村已吃过饭都上了工。母亲为了让我能吃上热饭,下午能按时赶到学校不影响学习,总是在上工前,在灶眼里煨上火,在锅里温上水,把调好的干面放在锅里热着,或擀好面放在案板上,用盆盆盖上,把调好的汤汤水水摆在锅边,只要我回去,稍微动动手,就可吃上热饭。每次下班回家,母亲总要先揭锅看看,看到锅里的饭不见了,就知道我吃过了,心里也就放心了。有一次,老师下课太晚,加上别的事耽误,我没有回家吃饭。下午课间活动时,有同学叫我到学校门口去,说有人找。我跑过去一看是母亲。母亲像从地里刚回来,手里提着毛巾包着的东西,说是给我送饭来。当时,瞧见母亲穿得黑衣黑裤,土里土气,我怕同学看见,笑话我,就有点不高兴,脸上显得难看,尽管我肚子很饥,仍撒谎说不饿,让母亲拿回,说着扭头就往回走。母亲追过来,把提着的东西硬塞到我手里,让我赶紧吃,她还要赶回上工呢。我边走边打开毛巾,见里面是一只磁碗扣着一只大老碗,揭开磁碗,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老碗里盛着的是高乎乎一碗干面,面顶放着炒的下锅菜和红辣子,还散着微微的热。我回望时,母亲已在回去的路上。我没再言语,躲到没人处,狼吞虎咽,咥完了那碗饭。不知是饿急了,我感到那碗饭很香,特别的好吃。

母亲做的最好吃的面是臊子面,汤煎、油汪、醋香,调的特别有味,让人吃了还想吃。吃臊子面不喝汤,而我每次吃母亲做的臊子面,头三碗总要连汤喝了,因为那汤很香,很有滋味。平时,家里很少吃臊子面,主要是做时通常工序多,调汤前先要炒好底菜和准备好漂菜,底菜要绿的蒜苗、黑的木耳、白的豆腐,黄的黄花菜,漂菜要摊鸡蛋皮、切葱花等,特别是燷臊子,肉要切碎,燷时加水加醋加调料,小火煨熟好长时间。吃一顿臊子面,费食材,费时间,更劳人。母亲忙时不做臊子面,只在逢年过节、家里有喜事待客时才吃。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做过三次臊子面让我难忘。第一次是那年高考,我被录取,回家告诉母亲,不识字的母亲正在厨房忙着,听说后惊喜的奔过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边从我手里抢过通知书,美美的看了半天,又让我念了一遍,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一早喜鹊在树上就喳喳叫,我还以为家里来客呀,原来是这喜事。”中午吃饭时,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屋顶上炊烟袅袅,屋檐下热气蒸蒸,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走进厨房,见母亲正在锅台上忙着,弟弟妹妹围着锅台喊着:“红竹竿,挑白旗,噗噜噗噜都进去。”原来中午母亲做臊子面。吃饭时,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一家人都很开心。那次母亲做的臊子面揉软细长,汤汁油厚,面香浓郁,我一闻直流涎水,吃起来感到美味无比,让人胃口大开,吃了能把生日忘掉。第二次是大学期间。每年放假,一回到家,母亲再忙都要给我擀面做臊子面吃。有一年放暑假,我提前写信告诉母亲回家的日期。等我搭车倒车,到家时已到半晚上。刚到村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细听是母亲。只见昏暗的路灯下,母亲从路边刚刚坐着的石头上起来,眼睛一个劲把我盯视着,瞅认着,见我搭腔,认出是我,赶紧过来,拉住我,怕我跑了似的,半天不愿丢手。回到家,母亲从盖的盆子里拿出提前擀的面,发现天热面已放坏,就去舀面准备另擀面。我说时间大了,不擀了,有啥随便吃点。母亲说啥都合适着呢,做起来快着呢。并说我坐了一路车,饿坏了,让我先歇着,稍稍等等就好。我知劝不住,就过来与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帮拉风箱。母亲肩上搭一条羊肚毛巾,低着头,揉着面,不时擦着头上的汗,笑嘻嘻望望我,问问这,问问那。一会儿用擀杖在案板上“哐啷哐啷”擀着,一会儿用刀子在面上“咯嚓咯嚓”划着,一会儿用铲子在锅里“吱儿吱儿”翻着,忙了好大一阵,终于给我做出一顿臊子面。那晚,母亲在一旁一直给我捞面浇面,幸福地看着我一碗碗吃面。也许我坐车饿了一天,也许好长时间没吃臊子面,我端起碗没停点点,喉咙像倒一样,吃了个香,吃了个美,一口气吃了十八碗,直吃得肚子胀胀塞不下了才丢碗。母亲见了,笑着说大小伙正长身体,吃这点不算啥。并告诉我别人吃起来能冒过三十碗呢。第三次吃臊子面,是参加工作后。因为在外地,回家次数少,尽管生活变化大,但爱吃面的习惯却没有改变。想吃臊子面只能在电话上给母亲说说。一次母亲到我这里来,进门先从包里提出个塑料袋,说是从家里给我带来的擀面,说我这里案板小擀不成面。我说外面街口有的是面。母亲说没有自家擀的好吃。打开塑料袋一看,那面已变成一团疙瘩,粘在一起。晚上下班回家,见母亲在厨房,那巴掌大点的案板上整整齐齐静躺着新擀的细细的面条。当母亲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时,不知怎么,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想母亲为了这碗面,一路倒车颠奔,揉了又揉,擀了又擀,费尽了心思。在母亲催我乘热快吃时,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掉进了碗里。

后来,随着母亲年龄增大,母亲几次想来我这里,我怕有啥闪失,都挡了回去,没事我总爱回老家,说是看看母亲,其实就想吃顿母亲做的面。我几次提出给母亲做寿,都被母亲挡了。母亲不愿做,说怕把阎王爷提醒,被叫走了。在母亲七十三岁生日那天,我忙得抽不开身回去看母亲,就打电话给家里,是大弟接的电话,说母亲去街道赶集去了。我想母亲能走能动,身体健康,就没再说啥。翌日上班,快到中午时,大弟打电话过来,说母亲身体不好,让我赶紧回去。我当时没多想,以为母亲磕了碰了,或想我了。当我急急忙忙回到老家,却远远看见侄子戴着孝帽,穿着一身白,站在村口在等我。一问才知母亲殁了。到家里听大弟讲,母亲是清早起来,下炕开门时突然栽倒,不幸去世的。我心如刀绞,悲痛万分。想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养育我们成人,却来不及报答,心里惭愧难当,泪水不由溢满眼眶。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们快十年了,慈颜难再,慈爱难忘。每次吃面,我总会想起母亲的面,总会忘不了母亲面里那种纯香的味道,更多的是忘不了母亲那满头的白发和无限深情慈祥的眼神。

2020年12月16日于西安

【作者简介】刘新焕,笔名刘新。党员,大学本科,学士学位,正高级政工师。为陕西省总工会工运理论特约研究员、陕西省企业报新闻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与别人合著《此情谁知晓》。在全国、省、市各种征文中共有53篇论文和30多篇小说、散文、杂文及新闻稿件获奖。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中国作家》《延河》《中国青年》《首都文学》《大河文学》《西北作家》《齐鲁文学》《中国乡村》《三秦文学》《西北 大秦文学》《陕西文谭》《秦岭文学》《陕西日报》等报刊杂志和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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